★☆★☆★☆輕小說文庫(Www.WenKu8.CN)☆★☆★☆★ 第一卷 1-10 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:過橋米線 錄入:過橋米線 1 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,可能和你想像的正好相反。 因為,一般人如果有機會可以「在擁有二十歲的記憶的情況下,回到十歲重新展開人生」,都會利用那份記憶,改變各式各樣的事情吧。 每個人多少應該都懷有那麼些後悔,覺得「當初要是那麼做就好了」。像是有人後悔應該再多讀點書,也有人後悔當初應該多玩一些;有人後悔應該更誠實地面對自己,也有人後悔應該更認真傾聽他人的話;有人後悔如果跟某人能早點變熟就好了,也有人後悔不應該跟某人扯上關係;有人後悔應該更慎重地做出選擇,也有人後悔應該更大膽地賭一把。 小時候的我,曾在因緣際會下和橋下的流浪漢聊了一個小時左右。他是個會用整張臉大笑的開朗男子,看起來和後悔兩個字完全扯不上關係,但他似乎也仍有著一件後悔莫及的事。 「這五十年來,我唯一犯的錯就是,」男子說道:「誕生到這個世界上。」 世上也存在著這樣的後悔。 嗯,總之我想說的是,人生就是伴隨著後悔,關於這點,你應該也會大致同意。如果人生能夠修改的話,不論是誰,都會想運用第一人生時的反省、教訓或是記憶,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。因為人生總有後悔嘛! 但是,說起我做的事,幾乎跟上述一切完全相反。不,實際上我也曾做過蠢事喔。 2 當知道自己的人生倒轉了十年的時候,我是這麼想的: 「為什麼要對我做這麼多餘的事啊?」 成為一個對自己人生絲毫沒有後悔的人。這樣的人大概非常幸福吧?要不然,就是一個超級大笨蛋;不是過著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反省的完美人生,就是連反省自己人生的腦袋都沒有。 雖然由自己來說有點不好意思,但我屬於前者。我是個幸福的傢伙,打從心底喜歡自己的人生,因為我的人生真的沒有任何問題。我有最棒的情人、最棒的朋友、最棒的家人,還算可以的大學,沒有什麼不足的地方。 因為活著實在太開心了,所以一天必須睡滿六小時這件事,對我來說痛苦得不得了;因為醒著一定會發生好事,所以希望清醒的時間能儘量長一些。我覺得睡覺根本是人生的損失。 既然這麼滿意自己的人生,對我而言,什麼修改人生的機會,根本就是幫倒忙。這種機會,應該要給那些對自己的人生更徹底絕望的人才對啊!如果是從十歲開始重新生活,那種抱著「只活到二十歲也無所謂」的想法的人應該也很多吧? 所謂的機會,永遠都是給那些不企求機會的人。老天爺就是愛唱反調,當打開電視,看到上面出現的人時,馬上就會瞭解「天不予二才」根本就是個天大的謊言。雖然這樣講可能會遭天譴,但是神明應該沒有「公平」的觀念吧。 面對老天爺這種唱反調的安排,讓我突然想到這些不重要的事。我對我的第一人生相當滿意,對在第二人生裡修改過去這種事完全沒興趣—— 既然這樣,就算是第二人生,我也只要照第一人生依樣畫葫蘆就好了吧? 我是這麼想的。 也就是說,我原來是個唱反調的能力不輸給老天爺的傢伙呢。我決定將第一人生中犯的錯和錯失的機會,全部原封不動地重來一次。 也就是說,我要讓這十年的倒轉完全喪失意義。 雖然腦海中對將來會發生的意外和災害、危機或改革隱約有些印象,但是我決定絕口不提。第一個原因是,要是開始說這些事的話,就會沒完沒了吧。此外,這個世界上已經有許多瘋狂的傢伙聲稱「我來自未來,知道將來發生的事」,別人應該不可能只相信我說的話,最後還有可能把我送進治療精神疾病的醫院。 雖然見死不救不對,但老實說,我覺得沒必要為他人著想而犧牲自己的幸福。世上的確有些人不排斥自我犧牲,但是對他們而言,他們那樣做也是因為從犧牲的行為中獲得的滿足遠大於所失去的,因此以「自己的幸福」為優先這點仍是不變的事實。 重要的是,什麼才是自己最重要的幸福?對我來說,幸福就是「什麼都不要改變」,完整重現第一人生,這就是我對第二人生唯一的期望。回到過去又這麼沒有慾望的人,實在是太稀有了。真希望有誰可以誇獎我一下呢! 3 我的第二人生,剛好是從十歲那年的聖誕節開始。 我會發現這件事,是托枕頭旁那個裝著超級任天堂紙袋的福。我十歲的時候,想要超級任天堂。現在聽起來雖然是個很遜的名詞,但在當時可是最先進的玩具。我第一次在朋友家看到超級任天堂的時候,受到了很大的震撼,還想著「世界上居然存在著這麼有趣的東西嗎?」,甚至碰都沒碰難得端出來的點心,只是著迷地看著超級任天堂的螢幕畫面。 電玩遊戲在當時非常昂貴,但是因為我的生日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,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合在一起買,所以可以選稍微貴重一點的東西。 我將紙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。深灰色的機體,紅、藍、黃、綠四個按鈕。哇,真的好懷念喔!想玩的心情讓我把時光倒轉這件事丟在一旁。從前的遊戲有種獨特的魅力,由於記憶體容量受限,所有的遊戲效果都必須控制在最小範圍內,但卻也為遊戲整體帶來非常詩意的效果。 紙袋中還裝了遊戲片。這也是當然的,因為只有主機什麼也不能做嘛——不過,有趣的是,這個遊戲正是一款「穿越時空」,穿梭於過去與未來的遊戲。 借用這個遊戲的說法,我的人生就好比是一款「New Game Plus」。「New Game Plus」指的是主角保有從前的記憶和能力,再次反覆經驗相同過程的系統。我如今不正是處於這種狀態嗎? 4 好,這麼一來,你或許會想問我,從二十歲突然回到十歲的原理、時間悖論如何如何等這些科幻小說類的無聊問題,但老實說我對這種事沒有興趣。 因為就算我提出再多假設,也沒有可以證明的方法。照理來說,發生在我身上的,是「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」,就像發生了二加二變成五一樣。也就是說,思考基準本身似乎錯亂了不是嗎?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——也就是說可能是十歲的我突然學會了相當於二十歲的知識,或是二十歲的我產生了回到十歲時的幻覺等等。 不過,事實上我的腦袋再正常不過了。基本上,會因此考慮自己的腦袋是否有問題也是無可奈何。因為腦袋真的有問題的人,是不會注意到自己的頭腦很奇怪的。 我應該在意的,只有「今後該怎麼辦」這件事。該如何在這種情況下,過著幸福的人生呢?我只要想著這件事就好了。 5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了擦起霧的窗戶。朝窗外看出去,可以一眼看到依舊昏暗、又遭白雪覆蓋的住宅區。儘管從天色來說,氣溫應該相當寒冷才對,但小孩子的身體暖呼呼的。就這點而言,小孩子的身體還真是厲害呢。 由於時值大清早,窗外既沒有半個人,也沒有一點聲響。唯一在移動的,僅有天空中照著一定節奏落下的雪花而已。而房間裡,自己的呼吸聲和微微的衣服摩擦聲,都顯得異常清楚。 似乎是翻弄紙袋的聲響吵醒了睡在下舖的妹妹,床下傳出了妹妹從被窩翻身起來的聲音。我抓著上舖的欄杆往下看,正值七歲的妹妹就在那裡。妹妹正以惺忪的睡眼看著枕邊的泰迪熊,稍微慢了半拍才發出「哇!」的驚呼聲。 彷彿潑墨般漆黑的長發、微微傻笑的嘴角、淺色的大眼睛。「妹妹也有這種時候啊。」我懷念地心想。妹妹這時候還很不擅長運動,也非常怕生,總是一邊喊著「哥哥、哥哥」二邊在我身後兩公尺左右追著我。 就某種層面而言,此時可以說是妹妹最可愛的時期。當然,十年後的她是個好妹妹這件事沒有任何改變,但隨著年歲增長,她漸漸就不再依賴我了,太過能幹的妹妹也是很棘手的呢。 我從上舖跳到地毯上,坐在妹妹的床上,對著沉迷於泰迪熊的她說: 「吶,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喔!」 妹妹用還沒清醒的睡臉笑著對我說:「歡迎回來!」 我莫名地喜歡妹妹的這個反應,嘴裡說著:「我回來了。」一邊胡亂摸著妹妹的頭髮。妹妹則是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,微笑著摸了摸泰迪熊的頭。大概是十歲的我很少對她這樣做,所以覺得新奇,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的緣故吧。 我當時很想向某個人發表自己完美的想法,希望有人可以聽聽我「徹底重現第一人生」這種特別的創意,而妹妹則是相當適合的人選。反正她年紀還小,就算我說什麼應該也聽不懂,馬上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吧。 我對著跪坐著將泰迪熊放在膝蓋上的妹妹說道: 「現在的我,對今後自己將犯的過錯或是真正應該要做的事情,全都一清二楚。說實話,從現在開始,我可以當個神童或是成為有錢人。不,不只是這樣,就算想當預言家或是救世主都辦得到……但是啊,我卻一點也不想要改變。只要能過著和上一次同樣的人生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 妹妹抱著泰迪熊傻傻地盯著我的臉,誠實地回答:「我聽不太懂。」 「這樣啊。」我回道。 6 這是迎接二十歲生日的我,重新回到十歲,又再次迎向二十歲的故事。 7 我首先想說明的,是關於重現第一人生這件事,我絲毫沒有任何妥協。 那是一條困難的道路。擁有二十歲的智慧與能力,接受十歲左右的教育,配合這個年齡左右的小孩子說話比想像中還要困難,並且伴隨著痛苦。在教室裡聽課時,真的是快要令人抓狂喔! 這樣說或許不太恰當,但我想一個正常人被放在精神病院裡,一定就是這種心情。 總而言之,我不管做任何事都很認真地在放水。由於每個人都有自我表現欲,所以我承認好幾次都想要解開全班沒有人回答得出來的問題,或是反駁老師不合理的話,讓對方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。忍耐這件事對身體有害,違反人類的自我表現欲,帶給我很大的壓力。 不過,回到過去當然也不是只有痛苦的事。這世上沒有比透過小孩子的眼睛再次接觸世界還要奢侈的事了。因為當我們還小的時候,跟這個世界仍然相處得很融洽喔。樹木、小鳥、微風,所有的一切都對我敞開懷抱,這種感覺實在不差。 明明身邊的一切應該都是看過的光景,我卻不管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,這也是一種奢侈的經驗。為什麼會這樣呢?我想可能是因為某些神奇的因素,讓我第一人生的記憶在從未來帶回來的途中出現了缺損,抑或是因為大腦容量的關係記憶受到壓縮,就在這一、兩個階段中成了抽象的內容。 舉例來說,我有關於「十二歲的夏天,在湖畔露營時見到星空」的記憶。當我想要回憶那天時,確實可以隱約想起「天上出現了數不清的美麗星星,還看到了好幾顆流星」這類的事,但是腦海中卻無法浮現任何具體的場景,也想不起那座湖和營地的名字,我頂多只能想起「湖」和「營地」而已。 有時候我可以想起更深刻的回憶,有時候只能想起一點表面的事。人的記憶本來就存在著這種特質,但在第二人生裡,這個狀況更為顯著。 我想正因為如此,我才可以保留許多感動過著第二人生。不如說,因為在某種程度上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能做好心理準備,好好享受每一個瞬間。或許可以說感覺就像知道故事大綱後,再來看一本書的樣子吧。 十年前的記憶本來就很模糊不清,要說完全忘掉的部分也是所在多有。儘管如此,我還是打算盡最大的努力重現第一人生。我將現狀對照有限的記憶,極力注意做「自然的」選擇。 雖然這麼做並不容易,但以結果而言,我成功逃離了利用第二人生的優勢過著比第一人生更優渥的誘惑。這一切,應該全都歸因於我深愛著第一人生的緣故吧。因為不論如何,我都不想要失去我的第一人生。 然而,儘管如此,所謂的人生,似乎只要出現蝴蝶撲翅般的微小差異,就會產生相當大的變化。 當我進入第二人生過了五年之後,和第一次相比,我的人生有了巨大的改變。 8 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,總之,我的第二人生徹頭徹尾都起了變化。 嗯,真的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才好。也就是說,就像比較兩個完全不同的人,別人問「有哪裡不同?」時,不知道要從哪裡回答的感覺一樣。所謂的相異點,應該是要有共通點才能討論不是嗎?如果要你說明旋轉木馬和鉛筆的差別,你也會很傷腦筋吧? 簡單說來,用一句話來總結,就是我一落千丈。 那是我第一人生完全想像不到的,徹底地一落千丈。 舉幾個例子來說,對了,就是被第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欺負,被第一人生中的女朋友狠狠甩了,沒考上第一人生中念的高中……這種感覺。 關於我失足的過程和隨之而生的心理變化,你可能會想聽更詳細的內容,但是這些,我現在不太想談。 我的個性並不會一臉嚴肅地談論自己的煩惱,至於做了這些事會感到高興,也只是熱衷於聽別人不幸、愛看熱鬧、喜歡說三道四的人吧。我沒必要向那種人說這件事。 因此,我就大略講一下故事有趣的部分好了。 要說的話,事情是這樣的。也就是我的第二人生,發生了奇蹟般的惡性循環。 一件壞事引起了另外一件壞事,然後又帶來更慘的壞事。像是齒輪產生了微妙的偏差,對相接的其他齒輪造成過大的負荷,被影響的那些齒輪又對其他相接的齒輪帶來過大的負荷——如此下去,最後使得全部的齒輪都脫軌了。我想這次發生的事情,可以用這種比喻來說明。雖然這個比喻是從朋友那裡現學現賣來的就是了。 我可能本來就是一個「不管偏向哪個方向也不奇怪」的人吧。在深藏著功成名就可能性的另一方面,也潛藏著一敗塗地的可能性。不過回過頭好好思考,本來世界上也不只有我會如此。 9 雖然事情會變成這樣,纏繞著過多各式各樣複雜的原因,但決定性的因素果然還是因為原本會成為我女朋友的那個女生,很乾脆地甩了我這件事吧。你應該不難想像,當原本以為百分之百會成功的告白失敗的那一瞬間,我有多麼狼狽。 根據記憶,「那個女生」的眼睛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樣子,不過這是由於睫毛很長,才會看起來像是如此。雖然迷糊,但腦筋卻經常動個不停,很有自己的想法……我未來的女朋友似乎是這樣的女生。 跟其他的記憶相比,這些資訊算是清晰的了。記憶也有優先順序,或許越是優先,越會留下具體的記憶。嗯,所謂的記憶就是這麼一回事。 她是我多麼喜歡的女孩子啊!我不喜歡只有頭腦好的女生,不過對那種「雖然迷糊但是很有想法」的女生卻非常沒有抵抗力喔。跟選擇朋友的標準比起來,對異性的喜好更仰賴感覺,這是再單純不過的事呢。但是只握有這些線索,我還是無能為力。 記憶中,在第一人生裡,我在國三的春天向那個女孩告白了,她半哭著對我說了「謝謝,我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」之類的話語,之後的五年期間,我們就連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喔。 在第二人生中,也應該會如此才對啊。 應該要如此才對。 10 國二的秋天,學校文化祭的前一晚,正當班上的表演節目迎向最終準備階段之時,我突然想起這天是我人生中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天。那一天,學校默許學生可以留到晚上九點左右,所以大家都故意拖延準備工作,享受在晚上的校園裡熱熱鬧鬧地活動。 那時應該是下午六點過後吧,我在陽台感受外頭的空氣,一邊看著教室裡製作道具和排戲的同學,突然間,心中莫名所以地洋溢著幸福。當我在腦海中搜尋這股幸福感的來源時,我想起了就是今天,就在這一天,我會遇到未來無人可替代的那個女生。 看樣子,我之後會墜入情網。我仍然不曉得那個命中注定的女生是誰,但總之,今天的我似乎會遇到那個契機,喜歡上未來將成為我女朋友的那個人。 所以那一天我一直在教室裡留到最後,等待和命中注定的女生相遇。九點過後,我差不多快要等不下去的時候,有一個同學說道: 「喂,有誰可以幫忙把這個拿到體育館嗎?」 我直覺地馬上接受這項請託,收下幾個道具,道具中還有紅色的聖誕老人帽子呢。其實有心的話,一個人也可以把所有道具拿到體育館,但教室另一端卻馬上傳來「等等,我也來幫忙」的聲音。 我看向聲音的主人,是亞彌。 我心想「果然沒錯」。一雙想睡覺的眼睛、長長的睫毛,以及明確的想法。我之前曾一再尋找符合這些特徵的女生,將候補範圍縮小到幾個人之內,其中最有感覺的就是亞彌。當時隱隱約約就推測了這個人應該就是我將來的女朋友吧!看來我的猜想沒錯。 在未來的女朋友面前,我雀躍不已。走在走廊上時,故意戴起道具用的聖誕老人帽,逗著她。亞彌輕輕地笑了起來,然後從手中的道具裡拿出鹿角,跟我一起鬧著玩。 體育館已經熄燈,一片漆黑。將道具放在表演後台的角落後,亞彌看著我的臉,俏皮地微笑。 「吶,回去也只是又要幫忙準備,我們在這裡稍微休息一下吧。」 我當然同意這項提議。 結果當天我們一起回家,彼此都捨不得分開,因此又在公園的長椅上聊了一個多小時。我心想人生中最美好的時期即將展開,因幸福而眩目。 我可以再次重現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。我是這麼想的。 然而——時間來到國中三年級櫻花盛放的季節。就像在第一人生中一樣,我在放學後只有兩人的教室裡向亞彌告白了。 對於我即將到來的喜悅,和亞彌的喜悅,我早已準備齊全。 但亞彌卻只是一臉困擾地苦笑著說:「嗯……」 等待她答覆的幾天後,我被拒絕了。或許問題是出在我顯得太過遊刃有餘了,也就是說,我第一次告白會成功,可能是因為那份緊張焦急的必死決心打動了亞彌,使原本應該不順利的告白有了圓滿的結果吧。 而第二次的我,因為擺出了「你看,你等很久了吧?我差不多要來告白羅!」的態度,以致讓亞彌有了壞印象也不奇怪。 當然,我還可以想到其他許許多多遭到拒絕的因素。但總而言之,亞彌無法成為我的女朋友,重要的是這件事。 第一卷 11-20 11 在那之後,日子真的是非常悽慘。看樣子,女朋友在我第一人生中帶來的良好影響,比想像的還要多更多呢。失去所謂「幸運女神」的我,在第二人生中彷彿被丟棄於強風中的塑膠袋般無力。 剛開始的第一個月,我堅信著是哪裡出了問題。我相信,亞彌一定是有什麼苦衷才會說謊騙我,只要我耐心地持續等待,過不久,她一定會對我說:「抱歉我騙了你。那天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回應你的心意,但其實我也是喜歡你的。」 但是距離告白過了五十天左右,我也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——我已經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。不管再怎麼努力,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忠實重現過去。 真是的,早知如此我一開始表現得像個神童就好了,但是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。在回到過去經過五年的那個時間點,我的精神年齡與身體年齡已經幾乎要一致了。不,更糟的是,我之後因為受不了沒有亞彌的人生,變得無法專心聽課什麼的,高中志願也因此狠狠降低了兩等左右。 哇!真的是不能小看他人的影響力呢。 你或許會說,擁有二十歲的記憶參加高中考試有什麼好辛苦的?但是你試著把頭腦放空幾年,在小學生的包圍下生活看看。我想你會懂我在說什麼了。人類的腦袋十分柔軟,因此會毫不留情地捨棄被大腦判斷為不需要的資訊。 12 要說的話,應該是因為我的第一人生一路走來沒有任何遺憾,因此才會落到滿是後悔的第二人生這個地步。 我絕對沒有過多的期盼。真要說的話,我採取的是步步為營的手段,這樣的態度應該是要受到稱讚才對。 就算這麼說,我還是搞不懂老天爺在想什麼。或許,祂意外地什麼也沒有想。唉,要說這些,也得要老天爺真的存在啊。 我其實是個無神論者。會這樣說老天爺怎樣怎樣的,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。我大概是想藉著「老天爺」這個詞,對這個世界的公平性之類的事情表達些什麼吧。 13 如此這般,高中時,我完全成為一個非常陰沉的人了。要是在第一人生中認識我的人看到了我在第二人生中失足的樣子,絕對不敢相信我們是同一個人。 自從亞彌在國中三年級的春天拒絕我之後,我漸漸地討厭起人類,不過也不是完全地厭惡與人相處。 不過,在我進入比本來的學校偏差值(註:指相對於平均值的差距數值,是日本計算學生學力時使用的公式值。)低了十點左右的高中後,看著那些感受不到一絲知性氣質的傢伙,才剛萌芽的厭惡人類心理便日漸茁壯了。此外,客觀而論,自己也不過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分子罷了,因此這又讓我更加消沉了。 於是,我漸漸地與周圍保持距離。結果,就成了像是畫中孤單的人影一般。 學校生活對我來說,除了痛苦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可言。三年裡大部分的時間,我都在看時鐘過日子,就算說我的高中生活是一心等待時間流逝也不為過。 我曾想過,只要時間過去,事情就會漸漸好轉。但是,時間能解決的,只有結束的事物。我面臨的問題的確沒有變得更糟,但也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。 所謂的高中,不是為了沒有朋友的人而存在,那種人不可能開心度過高中生活。因此,我幾乎沒有第二人生的高中生活回憶,連畢業紀念冊都沒好好看過就丟了。 真的很寂寞呢。連應該最開心的畢業旅行也只有悲傷的回憶。像是在班級活動的時候,其他人毫不掩飾地粗暴對待我,或是在旅館中半夜醒來,到廁所哭得像《水牛66》裡的比利布朗(註:1998年的美國電影,男主角比利布朗是位剛出獄的冷血殺手,是一部描述尋找自我存在價值與渴望被救贖的作品。)一樣等等。 「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?」、「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。」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這些話語。不過本來每個人都會有類似這種的心情,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不一致性吧。第一次的我,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,現在看來,那才是一件非常詭異的事呢。 14 我想,我的第二人生是不是在為幸福過頭的第一人生還債呢?不過另一方面,我從前就隱約相信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公平。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,無法達到那麼公平的境界。根據做法不同,我相信我原本可以走向比第一人生更加幸福的道路喔。 我想我的失誤在於採取保守的態度。舉例來說,在長跑比賽裡,一百個選手中總有個老是得第三名左右的人吧?不過那個人應該也是以第一名為目標,最後才會跑出第三名的成績。假設他一開始就以第三名為目標跑步的話,最後一定是拿到第七名或第九名吧?我想我犯下的錯,大概就是這種感覺。 15 不過,因為一件小事造成的契機,讓我短暫振作了起來。雖然只有很短暫就是了。 那是高中二年級的冬天,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,我發抖等著開向地鐵站的公車。公車站雖說有屋頂,但面對橫向吹來的冷風,幾乎沒有任何意義。落下的雪花將我身上的毛呢大衣染成一片雪白,臉頰和耳朵都冷得發疼。 公車站附近的住家流瀉出溫暖的燈光。潮濕的路面形成一面模糊的鏡子,在道路上映照出扭曲顛倒的世界。這幅景象比為了美觀隨便裝飾的燈泡來得更加美麗。 早該在三十分鐘前抵達的公車終於到站,但在車門開啟前,我就知道我無法擠進公車,只能無奈地看著它緩緩駛去。 我抬頭看向夜空,大口吐著白色的氣息,雖炚心心裡想著天氣實在太冷了,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感冒,但又覺得感冒了也無所謂。因為,這麼一來不就有藉口可以跟學校請假了嗎?乾脆在這裡待個五小時左右,再不然得個肺炎好了,我開始半認真地思考著。當我準備在公車站的長椅上坐下時,突然發現道路正對面的公車站裡,也有個同樣等不到車的人。 被風雪吹亂頭髮的那個女生,是我熟知的女生。 沒錯,國中三年級的春天拒絕我的那個女生——亞彌,就站在對面。 我最先想到的是:「為什麼她會在這裡?」亞彌念的高中和我的高中應該距離好幾十公里才對。 她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才偶然來到這附近呢?雖然只要向她本人詢問就可以得到答案,但我就是沒辦法開口向她搭話。 話雖如此,當時的我對亞彌還抱著一些不甘心的怨恨情緒,覺得都是因為她沒有接受我的感情,我才會變成這副德行。雖然這樣說很自私,但那時如果不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,我就沒辦法保持正常的自我了。 但是,一旦亞彌出現在我面前,內心的某處的確產生一股喜悅的心情,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。 雖然我毫不掩飾地將視線投向亞彌,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。或許對她而言,我是不值一提的人,早在很久以前就忘了我的長相也說不定。 因寒冷顫抖的亞彌,看起來有種寂寥的感覺。 看起來她身邊必須要有某個溫暖的人。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誤會,是配合我自己個人的想像。需要溫暖的人,當然是我自己,但我決定要當作是亞彌這麼想的。 那是一個幸福的誤會,感覺自己被需要的錯覺,實在很不錯。我成功地讓自己深信「這個女生果然還是需要我的」喔。而人類就是可以倚靠誤會活下去的生物,宗教就是很好的例子——雖然我這麼說應該會挨罵就是了。 16 完全喪失生存力量的我,因為這個值得慶幸的誤會,而下定決心要取回過往曾有的幸福日子。 我首先致力的,就是為了和亞彌上同一所大學而發憤用功。 我不是拼老命地唸書。要說的話,比起專注唸書,不如說我停止注意其他事還比較貼切,大概可以說是刪去法式的專注吧。我將唸書以外的選項,全部從腦海中排除。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做法,只要稍有偏差,可能就會變成除了唸書沒有任何能力、興趣,也沒有生存意義的人。不過,唸書時一直聽的音樂,千鈞一髮地拉住了我。 我本來是個對音樂沒什麼興趣的人,只喜歡約翰藍儂而已。為什麼會喜歡約翰藍儂呢?因為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只要有空就會放他的歌。神奇的是,我腦海中關於約翰藍儂的記憶比其他記憶都清晰。嗯,我想是因為藍儂的歌超越了時空,持續被傳唱的關係,所以我會這樣也不稀奇。 我曾在某本雜誌上看過,好的音樂就算一開始完全不符自己的喜好,但似乎在聽了幾百次的期間,絕對會越聽越習慣。說到音樂,我是那種典型只聽流行樂的人,但在第二人生的高中時代,有天突然聽到廣播裡傳來的〈Yer Blues〉時,我發現自己完全聽慣了約翰藍儂的音樂。從此,我唸書的時候一定會聽藍儂的曲子。 拜有明確目標之賜,我的高中生活稍征變得像樣了些。在那之前,我每堂課大約會看時鐘五十次,祈禱時間能早一秒度過,但在上課開始對自己有意義之後,時間變得轉瞬即逝。就算在公車或電車上,我也一個勁地背書,養成在每天晚上固定時間唸書的習慣後,也不會再因為煩惱無聊瑣碎的事而失眠了。 在這之前,我一定是花太多時間思考多餘的事情吧。由於短時間內腦袋塞了過於大量的知識,古老的記憶全被趕到角落裡,重要性也相對降低了。 我就這樣安穩地度過了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。我最常想起的,是在初冬即將邁入大考最後的準備階段,那是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唸書時的記憶。 房間裡飄著咖啡香,書桌左邊深處的音響輕輕傳來〈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〉,右前方則有盞桌燈,是房裡唯一的光源。椅子的右後方擺著電暖器,調整過的角度讓熱風不會直接吹在我身上。 每隔兩、三個小時,我會穿上大衣出門,吸進滿滿的冬日空氣。天氣好的話,還可以看到星星。就這樣大約十分鐘後,回到房裡,用電暖器烤烤冰冷的雙手後,再次投入只有參考書和自己的世界中。 這樣子的生活,意外地感覺不錯,可能其中有些自我修復的療愈效果吧。 稍微開始提升的成績,一直持續延伸到了最後,我奇蹟似地考上了第一人生中念的大學,心情真的非常愉快。逐漸消失的自尊心那一類的東西,又再度回到我身邊,當時覺得自己什麼都辦得到。 這樣就好了,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就好了。 大學開學典禮結束後,我四處尋找過去的女友——亞彌的身影,雖然馬上就看見她,不過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。 三年的時間,對要改變什麼而言,可說是綽綽有餘。 原本對於這點覺悟,我早有心理準備,但是…… 17 開學典禮一結束,我便快步移向講堂的入口,等待亞彌經過。 話雖如此,但她是不是和第一人生中的她念同一所大學,我也沒有什麼足夠的把握。從亞彌沒有和我在一起,還有我跟第一人生念不同的高中這兩點來看,就明白顯示出,第二人生並非都會與第一人生相同。說不定因為某些差錯,亞彌很有可能早就出社會工作了。 還好講堂的出入口只有一個,如果亞彌有來學校的話,我就不太可能錯過她。而且不管怎麼說,我身上可是內建了分辨出亞彌與其他人的感應器。我可不是在亂說,年輕時有過特別喜歡某人經驗的人,一定可以懂我在說什麼。 和我同樣是新生的同學們,全都各自在找認識的人,然後誇張地朝彼此開心大叫。旁人看來雖然像笨蛋,但身在其中的本人應該真的非常開心吧。還真令人羨慕呢! 不巧的是,我沒有認識的人考上這所學校,就算有,我也確定那不會是我想開口攀談的對象,所以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對相認這件事樂在其中。不過,如果我找到亞彌,當我跟她打招呼的時候,她能像其他人一樣誇張地對我大叫,為著重逢而高興的話,我一定會很開心吧。光靠這份回憶,我一定可以活個半年左右。 沒錯,事到如今,我已經成為一個相當環保的人類。由於人生中的喜悅太過稀少,只要有一丁點的幸福,我就能在腦海中再三回味,像是連冰淇淋蓋子內側也要舔乾淨般地品嚐幸福。 我不斷地注意自己的髮型、調整領帶、放鬆臉頰的肌肉,準備與亞彌重逢。 然後,那一刻來臨了。 在人群中,雖然只是稍微看到了後腦勺,我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亞彌。我的胸口異常地難過,呼吸也變得不規律。不過是幾公尺的距離,感覺就像好幾百公尺一樣。 我來到了只要出聲,對方就一定能發現我的距離。我想呼喚她的名字「亞彌」——然而,張到一半的嘴巴卻發不出聲音。 我的體溫大概下降了三度吧。 18 亞彌正挽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的手臂。 不過,若只是這樣的話,我想我還能夠忍耐。 畢竟我們都已經分開三年了,那麼有魅力的女孩子,周圍的男生不可能無動於衷。 雖然我不太願意去想這件事,但也早有這點覺悟。亞彌要是始終一個人的話,一定很寂寞吧。因此,就算她找了其他男生代替我,我也無法責怪她。 但是,如果亞彌身邊的那個人,不管怎麼看都像是第一人生中的我的話——那就另當別論了。 走在亞彌身旁的男人不論是體型、舉止、聲音、說話方式、表情都和第一人生的我如出一轍。就像我之前說過的,雖然我對第一人生的記憶並不具體,但還是留有「友善的笑容」、「悅耳的聲音」這種印象。那個人的特徵簡直符合這一切。 分身。我的腦海中閃過了這個詞彙。 就是和本尊相似的「假貨」出現的現象。 不過,如果要說亞彌身邊的男人是我的分身會有些問題。因為,第二人生的我在各種層面上來看,都脫離了第一人生的我。所以弔詭的是,若是以重現第一人生的觀點來比較我和亞彌身旁的男人,我才像是個「假貨」喔。要說誰是分身,認為我是分身才比較合理。 可以說是完全慘敗呢。如果我能正確重現第一人生的話,我一定會變成今天站在亞彌身邊的那個男人。 照這道理來說,也就是我不能和亞彌交往。 因為在第二人生裡,存在著我的分身。 19 我已經好久沒有對一個人抱持明確的敵意了。 因為在那之前,我連憎恨別人的力氣都沒有。畢竟,要在心中把某人當成壞人,就必須把自己當成正義的一方吧?對我而言,我無法辦到這件事,因為我自己最清楚第二人生的自己有多麼不像樣。這些日子要說去怨恨誰的話,頂多也只是對亞彌感到不甘心的程度罷了。 不過,這一次我卻因怒氣而發抖。一邊錯愕地站著,腦海中則是不停地說:「喂!有沒有搞錯?那是我的角色吧!」 該怎麼說才好呢?如果亞彌只是交了男朋友,我還可以原諒喔。我會想著:「把亞彌搶回來吧!」也敢說:「我比那種傢伙還要好!」嗯,說不定這樣我還比較有鬥志呢。感覺就像一場奪回命中注定對象的戰爭一樣。 但是,從我身邊搶走亞彌的,不是別人,正是我自己——這樣說可能有語病。簡而言之,某人堂而皇之地接下我第一人生的位置,幾乎與第一次的我沒有差距地一路成長,而那個人就是現在亞彌身邊的男人吧。 不論如何,也就是說現在擔任亞彌男朋友的人,是「更接近完整的我」喔。 那麼,在此問一個問題吧—— 「我能夠戰勝自己嗎?」 如果對方是一個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,我只要表現出屬於我的優點就可以了。而我知道亞彌會喜歡我,因為人的喜好不會輕易改變。 但是,當對方幾乎跟我是完全一樣的類型時——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獲勝了。 因為真要說的話,他是我的升級版啊。 20 於是,我再次落入走投無路的境地。 之後的幾個月,真的是令人吃驚連連,因為我的分身一步步準確重現了我從前的大學生活。照理說,我應該要詳細解釋這一切的過程,但這次就讓我省略吧。因為如果要我從頭說明的話,我會徹底失志。 那個男人沒有多久就成為繫上的中心焦點,許多人仰慕他,也有許多女生親近他——儘管如此,他還是對亞彌非常專情。嗯,站在客觀的立場來看,我再次覺得第一人生的我真的好幸福啊!然而,那個男人卻不令人討厭,待人也親切。 雖然很不甘心,但是亞彌和他走在一起的樣子,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畫一樣,彷彿是會動的童話。 那兩個人太過閃閃發亮,有種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靠近的感覺。不,他們當然都是非常溫柔體貼的人,只要表現出想和他們當朋友的意願,他們一定會接受吧。但我要的並不是這個。 話說回來,只要想到就算是看起來那麼完美的人,只要走錯一步,就有可能變成像我一樣,就會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呢。如果那個男人和我一樣得到重啟人生的機會,到時候,他也不是不可能像我一樣失足墮落。 這麼一想,要說世界上有好人和壞人之分,或許只是在好環境下長大和壞環境下長大的人之間的差別吧。至少我覺得遺傳因子不是什麼大問題。 第一卷 21-30 21 我的腦袋中有某條線斷掉,是發生在隔年的十月底左右。 高中畢業後,我在大學附近的公寓獨自生活,當時幾乎跟所謂的「繭居族」沒有兩樣。我根本不太去學校,也沒有打工,不和人碰面,也沒有好好地進食,一整天就關在房間裡喝著便宜的酒,然後就是一直睡覺。 我不會去開電視或廣播,也不會閱讀報紙。總而言之,就是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。除了去便利商店買酒、煙和垃圾食物之外,幾乎足不出戶。就算查看手機信箱,也全都是一年級時為了分散注意力而做的短期打工仲介,以及電子郵件系統的信件,根本沒有一個人名。 在知道「分身」的存在之後,我不管做什麼都會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較。每一次,都讓我感受到,和他相比自己有多麼差勁。 如此一來,就連一直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會突然變得無法忍受。例如,高中時我對一個人上下學這件事從來都沒有任何疑問,但上了大學之後,只要看到幾乎每天一起上學的亞彌和分身——據說是叫常葉吧——我就會無法自拔地感到自己是個多麼孤獨的人。之後,當我一個人往來於學校和家裡時,就會意識到自己身邊沒有亞彌的陪伴,因而感到無盡的空虛。 這種狀況,漸漸演變成隨時隨地都會發生。一個人吃飯的時候、一個人看電視的時候、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、一個人買東西的時候。總之,不論何時,我都深深感受到亞彌不在身邊,而籠罩在失落感之中。 走在街上看到高中生情侶的時候,心情就會變得難以言喻。一想到亞彌和常葉從前可能也經常像那樣穿著制服約會,就難過得受不了。在社團活動比較晚結束的日子,一起騎腳踏車回家;下雨的日子,共撐一把傘;降雪的日子,在口袋裡牽著手漫步。一切都非常容易想像。 搞不好,我在公車站看到亞彌的那天,她就是在等常葉。 我知道亞彌可以讓我有多幸福,也知道我可以讓亞彌有多幸福。正因為如此,我才感到空虛。 所以,我的傷口始終沒有痊癒。傷腦筋的是,就算我想要自己療傷,看看美麗的景色、品嚐美味的食物、看一場感人的電影,也都只有反效果。那些總會讓我想到「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跟我分享這些美好的事物」。 這下還真是糟糕。這麼一來,不就真的什麼事都辦不到了嗎? 唉,當時的我每天處在和發狂只有一線之隔的狀態。因此,我把自己和外界隔離開來,只能借由Cigarettes & Alcohol(註:煙與酒,亦為綠洲合唱團1994年發行的歌曲。)來麻痺腦袋。人類偉大的發明之一。 22 那一天是大學校慶,但我完全沒有想從家裡出門。我沒有參加社團,所以這天沒有要做的事,也沒有人可以一起逛會場。我自己最瞭解,去了學校也只會難過。 不過,嚴格說起來,不管我去不去參加校慶,這一天都會難過。 會這樣說呢,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件事。我想起了在第一人生裡,今天是怎樣的日子。混帳!我幾乎是以完美的型態帶回了這段記憶。畢竟那是非常重要的記憶,會記得這麼清楚也是無可厚非。 在第一人生裡,我和亞彌自從十五歲之後就沒有一刻分開,私底下雖然總是會擁抱、親吻彼此,但神奇的是始終都沒有越過那條界線。要說為什麼嘛,那是因為我們都很放心的緣故。因為深信彼此的心意都不會改變,所以覺得不用急也沒關係。 所以我們彼此都在最後的防線前努力忍耐。樂趣就在於到達忍耐極限時收手。 越過那最後一道防線的日子,就是今天,大學校慶的夜晚。 也就是說,亞彌和常葉今晚會越過彼此的那道防線。 我以為我會很生氣,以為我會前所未有地失去所有理智,破壞身邊的物品,甚至氣沖沖地前往亞彌的住處。 然而,我實際上採取的舉動可以說和上述完全相反。 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,但我躲到了桌子底下,就像防災演習一樣。 然後我開始啜泣,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好幾個小時。 要是生氣還算好,因為那樣還等於把對方當作敵人看待。但是難過的話,一切就結束了,因為那等於半接受了一切都是「無可奈何」。 23 等我回過神,屋子裡已經暗了下來,窗外傳來了蟋蟀的聲響。 我的心情已經稍微平復,也注意到自己內心深處點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花。 奇怪的是,我很冷靜。不論我如何動之以情,再怎麼拚命,我都深深瞭解到,現在的我不適合亞彌,也贏不了常葉。 那該怎麼做呢?我問自己。 很簡單啊。我給自己回答。 「只要讓分身退場就好了。」 我很乾脆地接受了自己導出來的這個答案。 這個判斷很不正常吧? 因為,簡單來說,就是我打算殺了代替我角色的常葉。 我認為這麼一來,亞彌就會再次感到寂寞,而靠近和常葉最為接近的我喔。 這怎麼想都稱不上是合理的方法,就算真的成功殺害了常葉,也很難說是根本的解決方法。不如說,如果常葉在這個時間點死去的話,他在亞彌的心中就會變成像神一般的存在,亞彌可能再也不會去看其他男人一眼了。 不過,總之我當時是認真的,還擅自認為「這樣也是為亞彌好」。明明不管怎麼看,維持現狀對亞彌而言才是幸福。 唉,被逼到懸崖邊的人,真的想不出什麼好方法耶,因為視野實在太過狹隘了。整體來看,不得不說第二人生的我實在是個徹底的笨蛋。 照理來說,我的精神年齡從第一人生的二十年加上第二人生的九年,說是有二十九歲也不為過喔。但是現在這個樣子,我的精神年齡似乎停在了十幾歲的程度。早熟小孩常發生的「龜兔賽跑」現象,似乎也出現在我身上了。 好了——雖然有點長,但是到此為止就是大致的前情提要了。老實說,在第二人生再次迎向二十歲的過程中,最重要的只有最後幾個月而已。接下來,我會再稍微清楚地說明給你聽。 24 就這樣,我的奪回女友作戰開始了,不過,這個作戰也可以稱作殺害分身計劃。 不論我會怎麼殺害常葉,一旦遭到逮捕就沒戲唱了。為了安全且準確地殺死常葉,我首先開始的行動是——跟蹤。 我相信一定有個瞬間能夠確實殺死常葉,因此持續跟蹤在常葉背後。最理想的方式是,從高處推落他,讓一切看起來像場意外。沒錯,我希望他的死法自然到只要過幾年,就連我這個兇手本人都認為「那不是真的意外嗎?」。 我們很常會聽到做壞事的人後來因露出馬腳而遭到逮捕,在我看來,與其說是當事人一時大意,不如說,本人內心有「被抓也無所謂」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。因為受不了罪惡感的譴責,內心某處開始覺得「被抓還比較輕鬆」,因此才會自己露出破綻。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,如同我剛才所說,能淡化「是我殺的」這種感受的殺人方式,是比較理想的選擇。 至少第一人生的我,最喜歡在橋啊、觀景台啊、屋頂等高處望著景色發呆。所以,如果常葉在沒有人煙的橋上,靠著欄杆望向前方發呆的話,我只要趁他不注意,將他的雙腳往上一抬,把他向前推就好了。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警方擁有怎樣的搜查技術,但萬一有人發現常葉的死因是人為,只要他的屍體上找不到我的頭髮、衣服纖維,還有指紋等,我就算是安全的吧。 總而言之,我該做的,就只是繼續耐著性子等待。現在這種情況,不是要製造機會,而是要等待機會。不管我再怎麼思考,絞盡腦汁,都不是那種可以成功瞞過警察的人。就算再怎麼想做得天衣無縫,也一定會犯下什麼疏失。因此,我只能仰賴幸運之神站在我這邊了。 還好,我有的是時間。若這是校慶之前的計劃,我多少會感到焦急。可能就算勉強,也想在他們跨越最後一道防線前殺了常葉。哇,我真心覺得還好不是這樣喔! 跟蹤這件事,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呢。由於常葉和第一人生的我無比相似,所以我很容易就能預測他的行動。「他接下來應該會前往那裡吧?」、「他差不多要離開了。」等等這類的預測對我來說易如反掌。基本上,會被跟蹤的人也不見得是有做什麼虧心事,自然也就不會那麼輕易地發現。 聽到跟蹤這個字眼,你可能會忍不住想到那種私家偵探和冷硬派推理小說的劇情,不過事實可能會讓你失望。 實際上,跟蹤只是充滿無聊與不自由的行動。要是跟蹤對像是懷有什麼重大秘密的人還另當別論,但我的對象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。 加上我儘可能採取不勉強的方針,這麼一來,能安全跟蹤的瞬間其實非常有限。所以我主要的工作就是「等待」。與其說是跟蹤,主要的型態更像是靜坐在某個地方,耐心等待常葉路過。因為要是我太常出現,就會引起對方的疑心吧。我曾經做過計算電車上下乘客人數的工讀生,那種打工都還比像這樣的跟蹤有意義呢。 不過,有趣的是,我為了跟蹤,出門的次數變得頻繁。托此之福,當我回過神時,「繭居」的狀況已經不藥而癒了。雖然我本來「繭居」的狀況也沒有那麼嚴重啦。 諷刺的是,在我思考殺人計劃之後,個性暫時也變得開朗起來。跟蹤分身時,為了喬裝,我經常出入二手衣店、透過書本或網路學習跟蹤技巧、熟記街上的地圖,一點一滴地累積努力,或許是這些事為頭腦帶來好的影響吧。在此之前幾乎沒有接收過什麼刺激的大腦,借由不斷接收資訊,開始漸漸地活動起來。 總而言之,出現明確該做的事情是件好事吧。儘管目標是殺人,但是為了某事而排定順序努力的行為本身,帶來了正向的作用,我的生活因此出現生機。 也因此,我的表情有了改變。因為我上大學之後就完全沒在照鏡子什麼的,所以最初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變化。經由妹妹提起後,我首次好好照了鏡子,才發現自己的五官微微地明亮了起來。 ——對了對了,我完全忘了妹妹的事了,或許我應該要早點提到她才對。那個發生的變化跟我相比毫不遜色的,妹妹的故事。 換個角度來說,我的妹妹是整個事件裡最大的受害者。 25 我腦袋中關於妹妹的記憶,清晰的程度不輸給女朋友。這大概是因為在我的第一人生中,妹妹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吧。 第一人生中的妹妹,是個活蹦亂跳到有點誇張的女生,無比喜歡陽光與運動,一整年都曬得很健康,彷彿活力的集合體。只要跟她在一起,好像也會變得很有精神。 大概是熱量的供給追不上身體的消耗吧,妹妹的身材稱不上有女人味,但總是一臉開朗的笑容令她非常受到男生歡迎,常常有朋友拜託我介紹妹妹給他們認識呢。 然而第二人生中的妹妹,則變成一個喜歡看書和日蔭處,臉色蒼白,總是低頭不語的冷淡女生。要是認識我第一人生的妹妹的人看了,一定會覺得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吧。說到和第一人生的落差,妹妹跟我還真是不相上下。 妹妹會變成那樣,都是我的錯。因為上面的哥哥不去學校,素行不良,下面的妹妹也會直接受到影響。每天以一副快死的表情出門,一回到家就只會關進房裡睡覺——看到這樣的我,妹妹對未來也漸漸不再懷抱希望了吧。 因為兄妹倆都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,我們家每天晚上都像在守靈一樣。情況真的很嚴重呢!家裡沒有一個人有笑容,只聽得到電視機裡傳來的淒涼笑聲。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,可能都因為孩子扭曲的成長,對自己的基因和教育方針喪失了自信吧。他們本來都是很好的人喔!雖然這種話由我這個親生兒子來講也有點怪啦。不過,兒子總是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,女兒則是一直關在自己的殼裡看書,父母總不可能自己開心過活。 沒有餘裕的人們個性總會變得扭曲。把我視為失敗品的母親,轉而對妹妹抱持過大的期待,為她請家教、補習,給妹妹極大的壓力,就像說著「只有你千萬不能失敗」一樣。當然,妹妹因此感到重擔,而母親這種行為,也讓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。 而父親該怎麼說呢?感覺就像是已經不對家人抱任何期待。他開始關入自己的世界裡,把心思投注到重機街車(註:Naked Bike,無整流罩、車架,且引擎裸露在外,常在城市街道上行駛,外塑較為休閒。)上。 玩街車本身完全沒有問題,還可以說是項不錯的興趣,但父親假日變得幾乎都不在家,就算母親要他陪自己去購物,也當作沒聽到,令人看了很擔心呢。每到星期六的早上,兩人就會開始吵架,沒有人會先讓步。 我十七歲的時候,父親出了一場很大的車禍,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月,那一個月裡,家裡沒有任何爭執,非常平靜。但是,在父親出院的那天,他和母親的爭執演變成非常認真的大吵,之後,兩人幾乎沒有再說過話。 追根究柢,這一切都是我的錯。由於我的改變造成妹妹的改變,因為兄妹的改變,父母才會改變。他們兩人從前完全沒有爭吵的必要。但是,就算我這麼說,他們也不會理我吧,只會覺得我們家的傻兒子腦袋終於不正常了。 不知不覺講到父母了,我是要說妹妹吧?沒錯,我和妹妹的感情曾經好得令週遭的人驚訝。不過第二人生裡,我們彼此別說是說話了,就連眼神也不曾對視過呢。 我想,第二人生中的妹妹大概很討厭我吧。因為她偶爾開口說的話,都是對我的抱怨。像是「眼神兇狠」啦,或是「頭髮太長」之類的。我覺得她實在沒有立場可以說別人,妹妹自己才是不輸給我的眼神兇狠、頭髮一直留長。 唉,真的是很令人傷心呢。遭到女兒討厭的父親心情,是不是就像這樣呢?不過,這的確也是無可奈何,因為我現在就是個理所當然會被討厭的人。 26 不過,大概在我訂定殺害分身計劃、跟蹤常葉一個多月後,妹妹大半夜一個人來到我住的公寓。 是那個應該非常討厭我的妹妹喔。 那天剛好是降下初雪的日子吧。洗完澡一陣子之後,因為實在太冷了,所以我那年冬天第一次開了電暖器。放置了好幾個月的電暖器,在按下開關幾分鐘後吐出了細微的灰塵,緩緩地送出熱風,屋子裡充滿了煤油的甜味。 當我縮在電暖器前取暖時,門鈴響了起來。我看看時鐘,晚上九點。這種時間,會是誰有什麼事呢?應該沒有朋友會來找我,是不是按錯門鈴要找隔壁的人呢? 門鈴再次響起。平常的我不會去理會門鈴聲,不過我那天有點奇怪,特地走到鏡子前整理儀容,小跑步奔向玄關,打開大門。 我當時或許很寂寞吧。就算是按錯門鈴也罷,只要有人來敲房門,我就很開心了。 然後打算和那個糊塗蛋說一、兩句話。 然而,打開門後,站在那裡的竟然是妹妹。 我內心一陣混亂,第一個想到的是,是不是家裡有誰發生什麼事了?父親因為街車意外死掉,或是母親回娘家之類的。妹妹是不是要來告訴我這些事的呢?長久以來一直過著沒有好事的人生,會不自覺懷疑所有找上門的消息都是壞消息喔。 妹妹的制服外只加了件針織外套,她口中吐出白色的氣息,避開我的眼睛說道: 「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子。」 我問她是不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,她只回了句:「沒什麼。」就擅自進入我的房間裡。我的房間裡充斥著空瓶罐散發的味道、在屋內晾曬衣物加上煙蒂混合而成的臭味。 妹妹皺起眉頭,將電暖器好不容易吹暖的房間窗戶全數打開,開始整理。 從她現在整理起我房間這件事來看,她是認真要暫時寄居在我房間裡沒有錯了。我知道第二次的妹妹和第一次的妹妹不同,不是那種「不照顧好哥哥身邊的事會不安心」的人。妹妹肩上背的那個大波士頓包裡,一定裝著滿滿的換洗衣物之類的吧。 首先,我決定為在寒冷中前來的妹妹泡一杯溫暖的熱飲。趁她整齊摺疊我房間中散亂一地的衣服期間,我將燒好的熱水倒進馬克杯中,加入滿滿的可可粉攪拌,因為妹妹最喜歡這種甜死人的熱飲了。 妹妹從我手中接過熱可可,雙手捧著馬克杯,慢慢地喝著。我一直看著她,一邊思考接下來自己該說些什麼。妹妹則是一直盯著杯子裡頭看。 說實話,我沒有特別想知道她為什麼會來這裡,反正一定都是些讓人洩氣的事。或許有人會說,傾聽這些事也是身為哥哥的職責,但是我沒有那種閒情逸致。光是考慮自己的麻煩事就令我筋疲力竭了,實在沒有心力再去關心別人的麻煩事。 妹妹大概是覺得我應該要先問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吧,所以對於我沒有進一步提問似乎顯得不太滿意。 我們視線相對,她的眼神像是在說:「問點什麼吧。」 我受不了這股壓力,勉勉強強地問道: 「穗歌,你高中還沒放寒假吧?」 「嗯,可是我不想待在那個家。」 妹妹這樣回答。 原來如此啊。 簡單來說就是離家出走。我雖然這麼想,卻沒有說出口。總覺得如果我用離家出走這個字眼,妹妹會生氣。第二次的妹妹靺常討厭那種愚蠢的單字套用在自己身上。 話說回來還真是意外啊。離家出走實在太不像妹妹會做的事了,她應該是那種就算對家裡有什麼不滿,也不會採取離家出走這種沒有意義行動的人才對。就算有討厭的事物,也絕不會氣得抓狂,而是和對象保持距離,靜靜等待最糟的時刻過去第二次的妹妹應該是這種類型的人才對。 是不是發生什麼極為嚴重的事了呢?我有點感到不安,但又匆匆將這個念頭趕到腦袋角落,不斷跟自已說:「這跟我沒關係、跟我沒關係。」當然不可能真的沒關係,但是我光是自己的麻煩事就已經心力交瘁了。 「你是怎麼來的?」我這麼一問,妹妹就給了「怎麼來都無所謂吧?」這個標準答案。不過的確沒錯,其實怎麼來都無所謂,我只是要從重要的部分轉移話題才問的。 「房間好髒。」妹妹一邊看著房間四週一邊說。這是她擅長的批判哥哥。「品味也好差。」她說。 「討厭就出去啊。」我也丟給她標準答案。 「我沒有說討厭。」 「你的意思是又髒又沒品味,卻不討厭嗎?」 「對啊。又臭又髒又沒品味,但我沒有說討厭。」 若是第一次的妹妹,應該二話不說就幫我打掃,還會幫我煮美味的食物就是了。 對妹妹而言,她應該不想來我家才對。跟我一樣沒有朋友的妹妹,應該是沒有其他去處,才會不得已離家出走到我這裡吧。 她學校還沒放寒假,應該也不會在這裡住太久,但對我而言還是很麻煩。不知道她能不能盡快離開呢?我雖這麼想,卻連強勢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。 第二人生的我,極度膽小喔。而第二人生的妹妹,則是有點恐怖,總是非常敏感,靜靜地發怒。就像是要破不破的汽球一樣,把我的胃掐得緊緊的。 由於不希望妹妹隨意亂翻我的房間,我從衣櫥拿出棉被,替妹妹鋪著地舖。她剛洗好澡,換好睡衣吹完頭髮。看著地舖和床,妹妹一秒也沒猶豫地直接走向床,已經完全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房間了。 沒辦法,我只好鑽進地舖,然後問妹妹:「你打算待到什麼時候?」 「不知道。」她說。然後蓋上毯子。 就這樣,我們展開了非常疏離的兩人生活。 27 隔天八點左右,妹妹把我搖醒。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睡覺期間徹底忘記妹妹的存在,隔天早上在房間裡看到她會嚇一跳,但意外地沒有如此。出乎意料地,我很適應妹妹待在房間裡的這個狀況。 相對於我的眼睛只能打開三分之一,妹妹用清醒的目光盯著我說: 「帶我去這裡的圖書館。」 然後停頓了一下,又加上一句:「現在馬上。」 妹妹似乎已經完成出門的打扮了。我好久沒看到她穿便服的樣子。妹妹坐在床上,雙手插在灰色針織外套的口袋裡,從深藍色短褲伸出的雙腳前後擺動,配合這個動作,及肩的柔順長發也隨之搖曳。本來就很細的腿在穿上黑色褲襪後,看起來就像塑膠做的假腳一樣。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,從衣架上取下一直掛在曬衣桿上從沒折過的衣服,夾在腋下走向洗臉台。洗臉台的水冷得可以讓人休克致死,但由於等水溫變熱還需要幾分鐘,我只好用這些冷水洗臉,迅速更衣。真是的,明明是在自己房間,為什麼我非要這樣偷偷摸摸地換衣服不可呢? 我連續打了好幾個大呵欠。昨晚雖然配合妹妹早早上床,結果卻睡不太著。就像大多數有繭居傾向的人一樣,我理所當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,一點睡覺八點起床這種健康的作息時間,對我而言非常辛苦。 本來這幾年我的睡眠時間跟第一人生相比,就增加許多。體質變成沒有睡滿十小時,身體就會不對勁。不,正確來說,與其說是體質改變,不如說是因為醒著的時間太痛苦,為了減少這些痛苦,身體下意識地增長了睡眠時間吧。 只要有想看的節目或是與人有約,人類是可以早起的不是嗎?雖然人家說早起有益於人生,但是讓我來說的話,其實只是擁有美好人生的人會早起罷了。 不過,儘管我早上設定三個鬧鐘還是會下意識全部按掉,但只要女孩子一搖,果然還是會乖乖醒來。就算對像是感情不好的妹妹、是不上學的小孩、是離家出走的少女,這一點還是不會改變呢。 好久沒有像個正常人一樣醒來的感覺了,我平常總會睡第二次、第三次回籠覺。就算起床,也多半在床上看書或玩手機。若要細分的話,我一般從起床到下床需經過十個階段左右。所以這次被妹妹叫醒,馬上能從被窩起身離開的經驗,可說非常珍貴。 明明還不到十二月,連空氣都要凍僵的感覺就像隆冬一樣。要出門的時候,我突然注意到妹妹單薄的衣服,便回頭拿了件軍裝外套給她穿……這種講法感覺我好像是個為妹妹著想的哥哥,但嚴格來說,我只是想儘可能減少自己犯的錯罷了。因為如果事後妹妹怪我的話會非常恐怖——這是我這麼體貼的最大動機。 面對拿出外套的我,妹妹就像在說「我自己穿啦」般,從我手中搶走外套。雖然袖子有點長,但因為是合身的外套,所以她穿起來不會太奇怪。 我套上從高中一直穿到現在的制服外套,鬆鬆地綁好靴子的鞋帶後開門出去。冷風撫上肌膚,我發抖了幾秒。進入車內,我把暖氣開到最大,和妹妹邊發抖邊等待車內的溫度變暖。 28 妹妹坐上mini cooper副駕駛座後第一句話就是「煙味好重」。不過這不是我的錯,這輛車本來就是父親喜歡才買的,車子給我的時候就一直有這股煙味了喔。 接著,看了後座之後,妹妹又說了「好髒」。關於這點就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了,車子的後座佈滿了我大學課堂上用的資料或教科書、裝著寶特瓶和空便當盒的塑膠袋,還有隨意脫下的夾克和運動鞋等等。 雖然這和因為跟蹤而長時間待在車裡也有關係,但我想最大的問題是,除了我自己,這輛車根本沒有載別人的機會。如果很常載別人的話,我也會好好維持車內的整潔。這跟如果想要變時尚,就去做會在大眾面前露面的工作是一樣的道理。 妹妹反覆地說著:「又臭又髒,可以看出車主的個性呢。」 我說:「那還真厲害呢。」 不過,房間或是車子的髒亂程度,的確可以反映出主人的精神狀況。也就是說,若是在五十分的生活中,會連小事都放在心上,希望生活變成五十一分,但努力將負五十的生活變成負四十九,實在沒有什麼意義呢。 上午九點的天空很灰暗,四周籠罩一層薄霧。在前往圖書館的路上,妹妹不停唸著我的外套都是煙味啦,要我放些音樂來聽啊之類的抱怨。不過,我播了手邊的CD的話,她又會繼續抱怨了吧。因為如果想讓妹妹接受,只能放只能放席格若斯或是mǘm這類樂團的音樂,但不巧我完全沒有這種類型的CD。 妹妹看我對她的話沒有反應,就敲著衛生紙盒說:「好好聽別人說話。」唉呀呀,她只有在我面前態度才會這麼囂張。該說她是在家一條龍,還是在哥哥面前一條龍呢? 我們抵達了市立圖書館。看到建築物的妹妹講了句:「好小。」不過因為這不是對我的抱怨,就沒差了。 以前做大學作業要查資料時,我來過這裡,所以辦了圖書證。「隨便你去挑書吧。」我這麼說後,妹妹此時也老實地點點頭回了聲:「嗯。」就消失在書櫃走道深處。 我也挑起自己喜歡的書籍。踏上狹窄樓梯後來到圖書館夾層樓層,每踏一步,地板就會嘎吱作響。在靠近牆邊的書櫃間隔裡,有個年輕女生坐在椅子上看著十分厚重的書。一開始,我還以為那是個裝飾,一直盯著瞧,直到看到對方在瞄我,我才終於發現那是真人,慌慌張張地離開。 借書時,在看到寫有還書日期的月曆後,我才知道那天是星期三。每天過著沒有預定事項的日子,對星期幾的感覺也變得模糊,只能區別平日和假日。更嚴重的話,還會完全忘記「星期幾」這件事。 星期三的話,正是那堂課開始的時候呢——我這麼心想。今天是我第五次的缺席。嗯,反正也沒差。話說回來,平日的一大早,大學生哥哥和一口向中生妹妹待在圖書館,感覺還真是不可思議。圖書館裡都是老人,在他們的眼中,我們看起來是怎樣呢? 大約三十分鐘後,我動身去找妹妹,結果她還是老樣子投入在書櫃之中。「還沒好嗎?」我問。「不要說話。」卻遭到書角攻擊。第二人生的妹妹總是這個樣子喔。如果是第一人生的妹妹,應該會說「拜託,再讓我看一下」之類的話呢。 之後我又等了二十分鐘,終於可以離開圖書館。看樣子妹妹打算在我房間看一天的書。回到房間,妹妹坐在床上靠著牆壁,將視線投注在一本跟字典一樣厚的書上。 她真的變了很多,我這麼想著。不過,這個樣子意外地很好看。 看來就算放她一個人也沒問題。當我打算悄悄離開家裡的時候,妹妹抬起頭問道: 「哥哥,你要去哪裡?學校嗎?」 因為不可能跟她說:「為了瞭解謀害對象的生活模式,要去跟蹤他。」所以我回答:「對,去學校,七點回來。」 「哦。」妹妹似乎有所懷疑地說道。「話說回來……你看起來好像很期待的樣子呢。你等一下要見的人是怎樣的人?」 妹妹真的是確確實實地問了我不想被人問到的事情呢。 「是大學的朋友,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。」我一邊說一邊思考。這種時候,在謊言中放入部分事實比較好。「我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麼合的人呢。很輕易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,有一個這樣的對象實在不錯呢。嗯,我們可以說是好朋友吧。」 「這樣啊。至少哥哥是這麼看對方的吧?」 哇,用最低限度的措辭卻講出最令人討厭的說法呢! 「對啊。至少我把他當作好朋友。」 不過還真是令人意外呢,我原本以為妹妹根本不會介意我要去哪裡做些什麼。那個妹妹是不是也很渴望和別人對話呢?或者,她可能想趁我不在家的時候,做些不可告人的事。嗯,不管怎樣,都不關我的事。 隨便她就好,因為我有我自己要做的事。 29 關於分身的問題,我想要在今年做個了斷。這種事情要是一直往後拖的話,會越來越難以實行。 此外,如果在十二月之前成功殺害常葉的話,他們兩個也就不能共度聖誕節和一起迎接新年了。照現在這個樣子下去,只要每次遇到這種要慶祝的節日,我就一定會想起第一人生的我和亞彌相處的種種,甚至因而罹患憂鬱症。這種情況我希望要是能儘量避開,就儘可能地避開。 當然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。如今,每天的跟蹤也有了成果,我大概已經把握了常葉的行為模式。老實說,實行計劃的時機已臻成熟。 在這之前,我至少已經錯過三次幾乎零風險殺害常葉的機會了。如同我的想像,常葉和我的興趣非常相近,喜歡從高處眺望風景,常常在橋上看河、靠山邊的路上眺望夜晚的住宅區。 莉我表來,那等於就像是庶對我說:「殺了我吧!」事已至此,似乎連老天都站在我這邊也說不定。然而我卻遲遲沒有實行計劃的原因,果然還是因為在緊要關頭無法下定決心。 不過,瞭解常葉的行為模式之外,我跟蹤常葉還有另外一個目的,那就是「找到常葉的缺點」。 也就是我在等他暴露自己的缺點。為了正當化自己的行為,我希望想辦法捏造出常葉該死的理由。就算只有一點,我也想找到常葉值得我殺的理由。 不過還真是傷腦筋呢。儘管我長達一個月持續在挑他的毛病,但他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一個像是缺點的缺點,也不會因為太完美而惹人厭。 我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意識到,不過感覺常葉對自己表現出的形象很有分寸。常葉主要的武器就是不論對像是誰,都可以一瞬間瓦解對方警戒心的優雅微笑,和想要一直聽他說話的優美嗓音。但是他平常會刻意克制這兩個特點。 然後在他覺得必要的時刻集中運用,讓週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當然,每個人都會注意到他,但是他絕不會給大家習慣那種魅力的時間,而會在那之前收起光芒。如此一來,大家就會擅自擴大對他的想像,開始稍微過度評價他的魅力。 真的是非常優秀呢。從他身上,我學到了所謂讓每個人眼睛都為之一亮的魅力,與其一直暴露,不如表現得像是偶爾想起才展現的樣子才是恰到好處。嗯,不過對毫無魅力需要隱藏的人來說,這是沒用的技巧就是了。 雖然不想承認,但這傢伙真是不簡單呢。連對他抱有負面情感的我都有如此評價,在其他人的眼中,常葉一定是個極有魅力的人吧。 30 結果那天我仍然什麼也沒做就回到了公寓。打開門,彷彿聞到了妹妹親手做晚餐的味道——如果這樣的話當然很好,但實際上妹妹只是對我說:「我餓了,煮些什麼吧。」然後加上一句「現在馬上」。 我基本上是不怎麼下廚的人,所以從冰箱裡拿出蘋果派,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,在上面放了香草冰淇淋後端出來。 妹妹看著蘋果派向我問道:「青菜呢?」我回答:「沒有。」過了幾秒,妹妹說:「這樣不太好呢。」感覺她本來是想說:「你是白痴嗎?」之類的話,但好像是因為食客的身份,稍微顧及了禮貌呢。 喝完飯後咖啡,妹妹盯著我的臉看,彷彿說:「我想說些事,但不想主動開口。」 所以我問她:「怎麼了嗎?」 「哥哥,你沒有女朋友嗎?」 她突然間在問什麼東西啊? 「很遺憾,沒有喔。」 「……雖然很失禮,不過你從以前就一直沒交過女朋友對吧?」 我很想說在第一人生的時候,我曾有個理想的女朋友喔。 「對啊,一直沒交過。」 「為什麼?」 為什麼?這是對無法有對象的人最糟的問法呢。 就第二次的我來看,對於大家可以接二連三交男女朋友這件事,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呢。在第一人生中,因為理想的女生一直在我身旁的關係,所以沒有多想,如今則是常常佩服大家都能找到跟自己契合的異性呢。 對我來說,有對象的人比沒有對象的人還要不可思議喔。我打從心底尊敬這些有對象的人,但另一方面也會想說:「這樣真的沒問題嗎?」雖然有可能是多管閒事,但是人與人心靈契合的那個瞬間,本來就是即使窮盡一輩子都少有的時刻喔。 假設有很多人能頻繁體驗到那種時刻,那些人就某種意義上而言,不就是腦袋空空的人嗎?如果把人生在世培養的價值觀比喻為畫圖,每個人都隨興地畫著屬於自己的畫,而如果那幅畫能夠和他人完全一致的話,我想那隻可能是兩個人的畫都是白紙了。 不然就是一幅缺乏想像力,極端平凡的畫吧。 當然,像我這種立場的人說這種話,完全沒說服力,感覺就只是發牢騷罷了。是孤單的自我分析家,除了自己沒有考慮其他事情的閒人說的胡話呢。 好了,回到妹妹「為什麼?」的問題。第二人生中我無法交女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:「我無法想像亞彌之外的人當女朋友喔。」不過,就算跟妹妹說也沒有意義。 「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啊。」我這麼說道。 「可是難道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喜歡的女生嗎?」 我搖搖頭。 「連一個人都沒有嗎?」 「嗯,就是這樣呢。」 「那,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?」 合得來的女生……嗎? 如果是合得來的女生,倒是稍微讓我想起一個人。 不過,那恐怕跟妹妹期待的那種「合得來的女生」有很大的差別就是了。 第一卷 31-40 31 故事要追溯到我活得最悽慘的高中時代。 不誇張,第二次的我,在高中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。 不是說全班的人都討厭我,問題出在我無聊的自尊心上。這麼說你可能會笑我,但是我一直認為,朋友這種人,都是對方擅自靠過來找我的。這跟傲慢和天真沒有關係,而是我本來就沒有想過主動跟別人搭話。 這是第一人生帶來的不良影響,因為我曾經是個非常受歡迎的人。 當然,我再怎麼遲鈍,也不可能一直沒發現「不主動跟別人搭話,就交不到朋友」這件事。而發現這件事的時候,我其實還有機會。至少只要我主動開口的話,那些在教室角落四散生存的傢伙們,看起來都會自然地把我當朋友。 然而,我最終也沒有向他們搭話。為什麼?那是因為自尊心這種東西在作祟。其實真的是很無聊的事情,我自己也這麼覺得,但是我死都不想主動去跟那些不怎麼樣的傢伙們搭話。 雖然這麼說有點那個,但我當時還是深信自己仍是以前的那個美男子……不,老實說,這個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。先不論這是否為事實,但光是這麼想,就讓我深深獲得救贖喔。 而且,如果沒有人愛我的話,至少我應該要愛自己才行呢。 嗯,總而言之,像我這樣的一個美男子,卻非得去跟那種不怎麼樣的傢伙們搭話不可,實在太不公平了。雖然由他們來看,我可能是比不怎麼樣的人還要不怎麼樣的傢伙就是了。 32 你如果有經驗的話就會懂,沒有一個朋友的高中生活,老實說就是地獄喔。跟這相比,大學生活一個人孤伶伶根本不是什麼問題。 雖然人們常說,孤單是習慣的問題,但是孤立狀態卻不是習慣就能解決的事。我可以忍受假日好幾天都自己一個人過沒有什麼問題,但是當週遭的人都親密地結伴相處,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受到孤立時,再怎麼麻痺自己的感覺還是會在意。 那麼,說到我是如何忍受這麼悽慘的狀況——那也是非常無聊的方法呢。 在教室裡面,除了我之外,還有一個跟我一樣孤立的人——一個叫柊的女生。她在學校也是一個朋友都沒有,眼神總是像在訴說「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期待」,就像不是自願來學校的女生一樣。那就是柊。 真要說的話,柊算是個子嬌小的女生,有著彷彿容易受傷的眼神。她的視線總是朝下,偶爾必須與人四目相交的時候,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瞪對方一樣。還有,她說話時總是用極度沒自信的微小聲音,斷句非常多。「我,覺得,這樣不錯……嗯,沒有,什麼問題吧。」大概就是這種感覺。 總之她就是一邊挑選平凡又安全的話,一邊慎重開口,拜此之賜,周圍的人似乎都覺得她是個麻煩的傢伙。而我則是屬於講話太過官腔給人冷淡印象的那型。乍看之下,我們兩個人似乎完全相反,其實骨子裡是一樣的吧。 柊也和我念同一所國中。和我一樣,她在國中時代也絕對不是孤伶伶的。進入高中後,身邊一沒有認識的人之後,就受到了孤立,是典型的模式呢。 不管怎麼樣,當我在教室時,對自己孤立的狀況會感到非常自卑。每當強烈感受到這份情緒的時候,我就會看著柊。 我的孤單同伴——柊。她在教室角落孤伶伶的樣子,對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。只要想到「至少在這間教室裡,孤立的不只我一個」,就是一種很大的救贖。 不,不只這樣。其實就是因為有柊在,讓我還可以深信自己在這間教室裡面的地位不是最低的。「雖然我的立場很悲慘,但還是比那個女生好。」我借由這樣的想法,保持自己精神上的穩定。真的是一種很不要臉的方法對吧? 然而——或許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,但感覺柊也和我一樣,把我當成一種精神鎮定劑。每當換教室或是準備學校活動這種會強烈感受到孤立的情況時,我和柊四目相交的機會便異常頻繁。 柊一定也把我看成比她低等的人,藉此得到安慰吧。至少,感覺她的確是在看我,確認「啊,那個人也是一個人」而感到安心。 在這層意義上來說,我想我們彼此可以說是合得來吧,雖然是以一種非常扭曲的形式合得來。我們對彼此而言,只是一個尋找優越感的對象。我看著她會覺得「雖然她的立場跟我類似,但比起男生孤立一人,女生孤立比較悲慘呢」而瞧不起她;她看著我則覺得「雖然他的立場跟我類似,但以功課來論,我還比較好吧」而瞧不起我……就是這種狀況。 可能有人會說我有被害妄想症,但只要你看過一次柊的眼神,應該就會懂我的意思了,那是非常露骨地瞧不起人的眼神。我的眼神也是那種感覺,所以非常瞭解。 一年級的時候,我還不習慣孤單一人,一到午休時間,就會逃也似地前往圖書館唸書,打發時間。由於柊也很常這樣,所以我們經常在圖書館遇到。雖然不會特別打招呼,但確實都有注意到彼此。 在每隔幾個月便會來訪的特別消沉時期裡,雖然身體沒有什麼狀況,我還是會到保健室請一下午的假,其中三次就有一次會和柊撞在一起。就像是約好一起蹺課一樣,還真是尷尬。嗯,大概是因為我們想請假的課大致上都一樣的緣故,會遇到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呢。 更甚者,升上二年級後,我和柊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了。因為班導多餘的措施,改變換位子的方式,讓學生可以選擇抽籤或是自由挑座位。不過,如果選擇自由挑座位,規定就不能挑最後一排。 如此一來,坐在最後一排的人,自然就變成不介意座位的人了。對沒有朋友的人而言,基本上只要有個角落,座位在哪都無所謂,所以我和柊變得很常坐在一起,二年級和三年級加起來應該有接近十次的鄰居經驗吧。 周圍的同學們也漸漸把我們看成一組,當時我總是不甘心地心想著:「喂喂喂,把我和這傢伙相提並論,我也很困擾啊。」話雖如此,但坐在柊的旁邊,要說輕鬆是真的很輕鬆。舉例來說,在古文或是英文的課堂上,老師常常要同學和隔壁的人互相念課文,對吧?那是會令我感到痛苦不已的一個部分,但如果對像是柊的話,我就不會那麼緊張了。 如果對像是其他人,我就會一直想著自己會不會破音?態度會不會過於冷淡無禮?對方跟我一組會不會不開心?總是想著這些多餘的事呢。只有在和柊一組的時候,我可以把自己的事放置一旁,站在「唉呀呀,這個女生今天還是一樣冷漠呢」這種令人愕然的立場。 療愈這件事的根本,不就是來自於「對方絕對不會傷害自己」的這種安全感嗎?在這種意義上來說,柊對我而言,是無人可比的療愈。 33 說了這些之後,你或許會覺得我是個成見很深又自我意識過剩的傢伙。我自己也知道——但是只要其中一人有意的話,我和柊應該也能互相扶持,一起生活。 升上高三後,我和柊雖然沒有特別說好,但都選了同樣的幹部委員會和課程。換座位的時候,也儘量選擇坐在一起呢。因為我們達成了「困難的時候,就互相利用吧」這樣的默契。 可以說是「不用跟我培養感情也沒關係,但旁邊需要人的時候,請在我身邊」這種感覺。不,這樣說可能有點過於美化了。實際上或許比較接近「反正你(你)也是一個人吧?悲慘的夥伴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嗎?」,無論如何,我們之間存在著「總之,只有這個人不會丟下我,脫離孤單的行列吧?」這種扭曲的信賴關係。 不知不覺間,我和柊彼此雖然稱不上有好感,但卻對對方懷有深刻的共鳴。如果不是這樣,就算是為了不想要一個人孤伶伶的,也不可能相處這麼久的時間。 我和柊的共同點,不只是孤立這件事而已。我們連孤立的本質也十分類似……照我看來,我們無法融入教室的原因,是因為我們怎麼想都覺得「自己不應該待在這裡,而應該在某個別的地方」。「某處應該存在著比這裡更棒的地方」,這種想法對適應「這裡」而言,造成很大的妨礙。 我總是想著第一人生裡幸福的每一天,因此,會覺得眼前的事物都比原本的樣子還要更不起眼,對現在存在的「這裡」沒有任何好感。而柊恐怕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——因為若不是這樣,她不會孤單一個人才對。 我想看過柊笑容的人應該非常稀有,而我就是那少數的其中之一。高三後半年,我和柊開始有了一點點親近的氣氛。也因此,我有那麼一次能偶然見到柊的笑容。 我當時心想,真是太可惜了!如果常常露出那種笑容的話,柊想成為班上的中心人物也絕非什麼難事吧?那就是擁有那種魅力的笑容。第一次看到柊的笑容時,我著實嚇了好大一跳喔,心想:「喂喂喂,原來你這麼可愛嗎?」 34 我會看到柊的笑容,是在高三冬天,學校畢業典禮預演的那天。反過來也可以說,在那之前的三年期間,我從沒看過她像是笑臉的表情。 畢業典禮,對我而言很難說是令人感動的典禮呢。 離開這所高中不會讓我感到悲傷,但也不是高興得要死,只是隱隱覺得「啊,真是無聊的三年呢」。對自己念的高中沒有感情至此,甚至會隱隱約約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屬於這間高中。 在考慮這些事情途中,我漸漸地不想參加預演了。當大家往體育館移動時,我悄悄地脫隊,前往音樂教室。 音樂教室一般來說都沒有上鎖。升上三年級之後,我常常在那裡消磨午休時間。我決定在那裡等待畢業典禮預演結束,儘管我再怎麼沒有存在感,若無緣無故缺席這麼重要的活動,一定還是會被大家發現。 不過,事到如今,別人會怎麼想我都無所謂了,反正馬上就要畢業了。 音樂教室即使大白天也很昏暗,進入教室關上門後,眼睛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適應。包含這點在內,都是我喜歡這個空間的原因。那些從前線退役的樂器散發出的腐朽氣息也好棒!這裡擺著許多「雖然已經不能用,丟掉卻可惜」的樂器。 我坐在鋼琴的椅子上,把手撐在琴蓋上發呆。 大約花了五分鐘,我才發現位在視線角落裡的柊。 我已經有點忘記當我們視線相交時,是誰先微笑的了。平常總是板著一張臉的我們,當時不知為何都忍不住笑了。大概是因為發現對畢業典禮沒什麼感覺的人,不只自己一個人而感到安心,以及把這件事當成一種救贖的自己很滑稽才笑出來的吧。 「某種東西消失後的殘骸」,柊的笑臉給我這種感覺。在那裡曾經存在著某種極度美好的東西,如今雖已都破壞殆盡,但她還是相當珍惜那塊殘骸——就是這種感覺。 話雖如此,結果我們彼此只互相笑了笑,接著便不再看對方,各自做自己喜歡的事了。我用生硬的指法撥弄著少了一根弦又掉漆的古典吉他;柊則小聲彈著受到陽光曝曬的電子琴。 看著柊演奏樂器時的熟練模樣,我也不感到吃驚。因為平常放學後,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的我,常會到學校附近的二手CD店晃晃。當我拿起喜歡的CD,看著外盒時,在我的背後常常也會看到拿著同樣CD看著外盒的柊。由於店裡的架子間隔十分狹窄,所以我們常常要互相讓道給對方。即使是那個時候,我們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。 我看向彈著琴的柊,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臉,但光看背影,就可以感覺出她現在的表情稍微比待在教室時還要平靜。 不得不承認,當時我的心情有微微溫暖起來呢。 說到這裡,你可能會覺得接下來我和柊的感情一定會變好吧?不過,就像剛才所說,直到最後,我和柊都沒有聊過一次天。 為什麼我們兩個直到最後還是非維持這種距離不可呢?以我的角度來說,這一切一定都可以用「不信任人」一句話來解釋。 話雖這麼說,但並不是我不相信柊的意思,我不相信的是「人的好感」的恆久性。在第一人生裡那麼相愛的亞彌,她從我身邊離開這件事,讓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。 無論多麼心意相通,對方某天可能也會離開自己。一想到這點,我就很害怕和誰締結親密的關係。越是合得來的對象,越是恐懼遭到背叛後的失望。所以我決定和柊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。 就像是如果不想離婚的話,不要結婚就好了這樣的蠢話。但也沒有別的方法了,我想,當時對我們而言,不要靠得太近,在稍微隔開點的距離下輕視對方的這種關係,是最棒的關係喔。 之後,我記得我們兩個站在訓斥蹺掉預演同學的老師跟前,被老師狠狠地刮了一頓。什麼「以為就要畢業了,要做什麼都可以嗎?」、「你們這樣大學有辦法好好念嗎?」等等的話。 我一邊默默低頭,一邊想著,這個老師該不會誤以為我和柊之間有什麼羅曼蒂克的關係吧?我因而害羞了起來,感覺柊的表情也是那樣呢。 真的是直到最後一刻都很愚蠢的高中生活。 隔天的畢業典禮上,我和柊在大家一說完道別的話語後,便離開了教室。由於那麼早就離開教室的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而已,走廊上只有我和柊兩個人,所以彼此的視線還是對上了。 柊好像說了句:「再見。」 我和柊之間的回憶大概如此。我並不是沒有合得來的女生,就是一段這樣的故事。 35 關於妹妹「那,至少有合得來的女生吧?」這個疑問,最後我還是沒有回答。這樣說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——某種主觀的回憶在向別人說出口的瞬間,原本應該存在其中的魔法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。我討厭這樣。 如果想要保留那道魔法的話,就必須謹慎措辭,沒有絲毫錯誤地慎重說話。不過當時的我連那份力氣都沒有,只能選擇沉默。不過,就算撇開這點不談,因為若是想要談到我和柊的事,就必須觸碰我悲慘的高中生活,所以實在令人提不起勁來就是了。 我和妹妹吃完晚餐後,並肩坐在床上,看著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。我們對如此靠近的距離都有些尷尬,但是這間房間最適合看書的地方就是這裡,因此也無可奈何。 由於妹妹拔掉了電視插頭,房間裡只聽得到兩人偶爾翻書頁和電暖器吐出熱風的聲音。值得慶幸的是,這間公寓的住戶大家都跟我一樣,或是比我更不發出聲響地生活。對敏感的我而言,是件值得慶賀的事。 那時我正在讀關於分身內容的書籍。 根據書上所說,分身似乎具有以下特徵: ‧不會和周圍的人說話。 ‧會出現在和本尊有關的場所。 ‧本尊在遇到分身之後會死去,分身則會取代本尊。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,但說起來,比起常葉,我都更符合這些特徵呢。 沒有朋友的我很少和別人交談,念同一所大學的我們出沒地點也很相似,要死的也是他(因為我會殺了他),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在他都更像第一次的我。 真是的,這樣看來,簡直他才是本尊,我是分身不是嗎? 從書本裡抬起頭,借由視線角落,知道妹妹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偷看我。大概是好奇我在看什麼書吧。因為我是個不太看書的人,所以她才覺得稀奇吧。 「你在看什麼書?」我向妹妹問道。 「……說了你也不知道喔。」 妹妹這樣說道。雖然是相當惹人厭的說法,卻是事實。我瞄了一下她正在看的書籍封面,作家的名字我連聽都沒聽過。 話說回來,妹妹剛才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呢?什麼有沒有女朋友,還是有沒有合得來的人之類的。 仔細想想,她會問我這種問題本身就很神奇了,因為第二次的妹妹不是會對哥哥的感情故事有興趣的女生啊。不如說,她是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沉默不語的女生才對。 「剛才的問題,到底是怎麼樣?」 我目光仍落在書上,頭也沒抬地問妹妹。 對於我的問題,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來回應: 「哥哥你有朋友嗎?」 妹妹把臉轉向我,隨意坐著說道:「先不管你說的『上個月校慶才變熟的朋友』,除了他,你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嗎?」 還真是尖銳刺耳的問題呢。好想跟妹妹說:「你也察顏觀色一下吧!不要碰觸敏感話題!」而且,照她這個問法,感覺她似乎知道「在校慶變熟的知心好友」這件事是我胡謅的。唉,真的很掃興啊。 「我沒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呢。」 我這麼回答。不過這樣聽起來就像是,雖然沒有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,但基本上還是有朋友的感覺。 但妹妹針對我最不想被問到的那一點,再度追問: 「所以是有不會邀請到家裡來的朋友羅?」 這麼一來,我也不得不誠實回答了。 「不,沒有。說來慚愧,我其實一個朋友都沒有呢……在校慶變熟的朋友也是騙你的。嗯,要是我一開始這樣回答你就好了呢。」 我想妹妹一定很看不起我,會丟給我一句嚴厲的話吧。像是「你這樣將來有辦法出社會嗎?」或是「你知道你為什麼交不到朋友嗎?」之類的。 然而,妹妹口中吐出來的話既不是輕蔑也不是責罵。 「這樣啊。那就是跟我一樣呢。」 丟下這句話後,妹妹又回到自己手中的書裡。 某種程度我可以預測妹妹沒有朋友這件事,但她如此乾脆挑明地說出來卻出乎我的意料。老實說,我很疑惑,拚命地想著該回她什麼。因為第二次的妹妹會跟我說這些話真的很奇怪,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。 雖然妹妹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件事,但其實這需要相當的勇氣,因為她本來是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弱點的人。如果我問她:「你自己才是咧,你有朋友嗎?」平常的她就 會回答:「你知道又能怎樣?」之類的話。 但是,在我說什麼體貼的話之前,妹妹就把書籤夾進書中,扭扭身體鑽進毛毯裡了。她說完:「我要睡了。」隨後就把我趕下床,將毛毯蓋到頭上,再也沒說一句話。看起來像在生氣,又像很沮喪的樣子。 過了大概三十分鐘,確認妹妹已經睡著後,我離開房間,在路燈下一面發著抖,一面抽煙。現在連平常吐出來的氣息都變成白煙,跟香煙的煙沒有區別了呢。 我回想妹妹的話。 心想或許妹妹是太過寂寞,才會來我的公寓吧,但又覺得她不是這種可愛的女生。不過,若是第一次的妹妹會因為這種原因來找我也不奇怪,而第一次的妹妹和第二次的妹妹原本是同一個人的事實並不會改變。 朋友……嗎? 我吸了最後一口,捻熄香煙。吐出的煙霧一直往兩公尺左右的高空飄去。 36 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,但第一人生的我是個社交能力很好的人,朋友多得讓現在的我無法想像。至少和同系、同社團的人幾乎都很好。廿田時的我,覺得那些朋友們雖然都有些特性,但各自都有屬於他們的優點。 不過,現在我從有點距離的地方來看,不論哪個傢伙看起來都不太像樣。其中大部 分都是很糟糕的人。 雖然把跟自己有關係的人都看成好人,跟自己沒關係的人都看成討厭的傢伙是理所當然的,但奇怪的是,這件事讓我得到不少安慰喔。一想到:「啊,至少第一次的我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天獨厚呢。」就稍微讓我有救贖的感覺。 很悲慘吧,竟然為了這種事情高興。 第一次的我,深深相信大學的朋友們全部都是好人。真心覺得:「我真是太幸運了,可以在這麼好的人們包圍下展開大學生活。」然而,若是讓第二次的我來說,那些傢伙全都有他們卑鄙下流的地方。乍看之下很溫柔的人,都很自私自利;看起來謙虛的人,想的都是如何自我表現。 不過,第一次的我把那些人當作「好人」,也不是說是一場徹底的誤會喔。在自己的人生不順利的時候,總是只會看到事情壞的那一面,所以我一直會注意那些傢伙的缺點——這也是理所當然的。不過,事情也不單純是這樣。 人類在極為優秀的人面前,可能會下意識地受到對方影響,暫時變成一個好人吧。如果只限於在第一次的我面前,或許那些人真的都是好人喔。 反過來說,在現在的我這種人面前,大家會放鬆下來,安心地變成垃圾吧。你說我想說的是什麼,總之就是這件事——當感覺對方很討厭的那個時間點,自己也要負一部分很大的責任。 不過,有些人是儘管和自己毫無關係,卻絲毫不會降低魅力,反而更加迷人——嗯,我說的當然是亞彌。 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。第二次的我搞不好比第一次的我更喜歡亞彌呢,喜歡的程度或許說是崇拜也不為過。 要說亞彌的魅力是什麼,這個嘛,我也不是很清楚。在我看來,構成亞彌的所有要素沒有一個不散發魅力的,但這應該是因為我看她的角度不客觀的關係。雖然有種說法是「如花綻放般的笑臉」,但實際上看到花朵綻放的,是我的腦袋才對呢。由於在亞彌面前,我的腦袋往往開滿花田,所以我從來沒比較過亞彌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。 而且就算客觀來看,亞彌是個美女、氣質又好。雖然也有很多像這樣的女孩,問我有什麼理由非她不可的話,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明呢。要說出真心喜歡對象的魅力,是很難的一件事喔。談論討厭對象的魅力倒還簡單多了。 聽起來可能有點不舒服,但老實說,我從國中的畢業紀念冊影印了亞彌的照片,放在筆記本中隨時帶著出門。然後想像著如果她現在就在我身邊會是如何,以此來撫慰自己。雖然這樣做反而會感到更加寂寞,但是對我而言,照片中的亞彌跟實際存在的亞彌是不一樣的人,那象徵了第一人生的幸福。 現在才應該要給我修改人生的機會啊!我如此心想。這一次,我一定會好好做。 那天晚上回到房間,蓋好毯子閉上眼,我依舊祈禱。 希望睜開眼後,第三人生重新開始。 37 當然,第三人生並沒有開始,那只是僅此一次的無謂奇蹪。隔天早上,還有再隔天的早上,我醒來後都反覆經歷著失望。 妹妹離家出走後,過了五天。到這個時候,也終於覺得妹妹很煩了。只要她在這裡,我每天都必須來回圖書館和公寓之間,要準備兩個人的飯也很麻煩。此外,我希望能夠「一個人獨處」的願望本來就比普通人高十倍。 雖然對妹妹很不好意思,但差不多是讓我回歸一個人的時刻了。 那天夜裡,我鼓起勇氣向妹妹問道:「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?」卻被「哥哥你才要回去!」這句話瞬間擊倒。怎麼說呢,感覺就像「是是是,是我不對」一樣。 不過,恰巧那時電話響了,是母親打來的。當然是打來講妹妹的事。她以不耐煩的口氣問道:「穗歌有沒有在你那裡?」 我雖然有一瞬間的猶豫,但在妹妹開口之前我便告訴母親:「她從五天前就在這裡。」因為這樣可以省去特地送走妹妹的麻煩。 「你叫妹妹回來,她錢不夠的話就借她。」母親說道。我在回答「知道了」後,掛掉電話。放下話筒,看向妹妹,她便把頭轉開,裝作什麼話都沒有聽到的樣子。 但經過二十分鐘左右,妹妹緩慢地起身,然後用像是在說「我回去總可以了吧?」的表情開始整理行李。我鬆了一口氣,因為在這方面,妹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。 「回家的車錢夠嗎?」我問道。 妹妹沒有回答。她大概是在生氣吧,氣我告訴母親她住在哪裡。 雖然感覺妹妹不希望我跟著她,但我還是決定送她到客運站。外頭雪下得很凶,讓妹妹一個人走在沒有什麼路燈的街上,我還是會擔心。 我們保持著不知道可不可以稱為「旁邊」的微妙距離,走在堆滿落葉、兩旁種著行道樹的路上,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。 妹妹應該很恨我吧?唉,反正她從很久以前就討厭我了,這也沒關係。此外,一個將來準備要殺人的人,要是一一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,只會沒完沒了喔。 客運站相當老舊,牆壁和地板到處都黑漆漆的,照明的日光燈發黃,椅子座墊破了洞,棉絮飛了出來,商店也都拉下了髒髒的鐵門。等巴士的乘客寥寥無幾,四周非常安靜。由於實在太陰沉了,感覺這裡所有人都像是離家出走後準備回家一樣。 「好髒的地方,」妹妹小聲說道:「跟哥哥的房間一樣。」 「這樣很有情調喔。」我為自己的房間說話。 我和妹妹隔了四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坐在沙發上,一邊喝著杯式自動販賣機的咖啡,一邊等待巴士。 這個客運站真的很誇張呢!讓人不禁懷疑在這裡搭上巴士,會不會被帶回好幾十年前。如果真的會這樣的話,我應該會滿懷欣喜地上車。只要不是現在這裡,能去任何一個時間點,我都非常歡迎。 我喝完咖啡後,妹妹「嗯」的一聲伸出手來,將我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疊在一起後,再拿去丟掉。 我望著妹妹匆匆行走的背影。 跟第一次的妹妹相比,第二次的妹妹感覺非常不可靠呢,彷彿伸手一推就會輕易倒下的樣子。 丟完杯子回來後,妹妹再度坐到我的身旁。 這次的距離是二十公分左右。 我突然感到自己對妹妹做了非常壞的事。 我有好好考慮到她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十六歲女生嗎?我其實應該向母親說謊的不是嗎?因為妹妹根本就不是那種會離家出走的孩子。她是有什麼特別的考量——或是被逼到某個處境——才會來我這裡的吧?我是不是應該至少在她本人滿意為止前,掩護她才對呢? 打算偷看身旁妹妹的表情時,我們視線交會,她擺出無所謂的臉,撇開了眼神。 跟母親約好後,事到如今再帶著妹妹回到公寓也實在太不乾脆了。所以我希望至少在分開前,對妹妹說些什麼。 但是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才好。什麼「打起精神」這種話就別說了,就連我也是死都不想聽別人對自己這麼說。至於「不要想太多了」這種話,由我這樣的笨蛋說出口則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。 直到最後的最後,我都還在思考。 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,妹妹起身走向巴士。我也起身跟了過去。 外頭仍紛紛下著雪花。黑暗中的巴士燈光令人炫目,我眯起眼。 在妹妹登上巴士前一秒,我用不輸給巴士引擎的音量向她喊道:「吶!」 「還想離家出走的話,再過來也沒關係喔。」 即使是這種話,說出口也需要相當的勇氣。因為第二次的我,就連面對家人也非常膽小喔。 妹妹回過頭,難得地睜大眼,在原地停留一會兒看著我的臉,然後笑著說了句:「我會的。」便搭上車了。 等巴士一出發,我就回到候車區,踏向回家的路,再次用熱可可溫暖身體。 看到妹妹的笑容,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呢。 38 似乎是仗著我說的那句話,三天後,妹妹再度來到我的房間。 說到她在我房間會做的事,就是唸書或是看書,偶爾有精神的時候,會單方面說許多我的壞話,然後以「哥哥真的很沒用耶~」作結。之後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做的晚餐,佔領我的床舖沉沉睡去。 隔天,父親過來接妹妹,把她帶回家。父親看起來不知該怎麼和妹妹相處的樣子,既沒有狠狠地罵她一頓,也沒有溫柔地諄諄教誨,而是沉默地帶妹妹上車。嗯,看起來實在很尷尬呢。 這樣看來,妹妹應該馬上又會回來了吧。果然如同我的猜想,五天後,妹妹敲了我的房門。 不過,這一切並不是什麼大礙呢。因為妹妹待在這,使我的生活變得規律,而且似乎也舒緩了獨居的寂寞。基本上妹妹會自動自發地唸書,所以我覺得比起勉強她去不想去的高中,在我這看她喜歡的書還比較好吧。因為再怎麼努力,討厭和人相處這件事是無法治癒的。 「哥哥,你沒去學校對吧?」 某天夜裡,妹妹這麼問我。沒有特別責怪,也不是調侃的口吻。 「……嗯,對。」我回答。 「這樣啊,」妹妹有點滿足地笑著說:「被發現的話,爸爸會殺了你喔。」 「非常有可能。」 「他會殺了你喔。」 我搔搔頭。妹妹喝了一口熱可可,放下杯子後說:「我幫你保密。」 「因為我會幫你保密,所以你要對我更好一點。」 「……還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喔。」 我低下了頭。雖然說會被爸爸殺掉是妹妹誇飾的說法,但我會被揍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。 關於妹妹不去上學這件事,那對遲鈍的父母似乎也稍微感受到自己有責任,所以都沒有說什麼。不過如果我沒去學校的話,那兩個人應該會火冒三丈吧。因為平常沒有罵妹妹,他們累積的能量可是相當充沛。 妹妹手裡拿著看到一半的書睡在床上,發出淺淺的呼吸聲。我一邊替她蓋上毯子,一邊心想—— 如果我因為殺害常葉遭到警方逮捕,這孩子會有什麼反應呢?或是如果我沒有成功殺害常葉,不得不放棄一切選擇自殺之類的話,妹妹會怎麼樣呢? 我現在雖然沒有特別這樣計劃,不過只要一考慮這件事,就會不停地想像。就客觀而論,我會自殺是非常有說服力又自然的一件事喔。 至少,比起想像我未來好好活著的樣子,考慮死亡的事倒是順利多了。 39 話說回來,談到我第一人生的受歡迎程度,雖然由自己來說有點不好意思,但真的是很不得了呢。十一月底的時候,我想起第一次的我雖然還沒有到被全面跟蹤的地步,但卻有女孩子執著地追在身後的經驗喔。 而且還不只一個人。不同時期下來,有好幾個人這樣。雖然我想不起來對方是怎樣的女生,但不論如何,這是第二次的我十分難以想像的事情。要是能分個一半的人在現在的我身邊就好了呢,真是的。 說到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種事情,又是另外一件怪事了。 那天,我在位於市中心道路上的漢堡店,把二樓靠窗的座位當作基地,一邊看書,一邊不時確認下方的樣子。 我沒有特別喜歡這家店的漢堡,但在這家店的這個位子上做事,是我的習慣之一。 話雖如此,但如果週末午後在這裡等的話,十之八九可以看到常葉一個人經過。這裡是個非常適合監看道路的好位子。 我嘴裡含著熱咖啡,眺望著在街上行走的人們。那天是星期六,街上雙雙對對的行人多得令人吃驚。除了一副就是正在工作的人之外,幾乎沒有單獨一人的行人。是因為接近聖誕節的緣故嗎?還是本來就是這樣呢? 漢堡店裡頻頻播放著聖誕歌曲,那時正好播到〈聖誕老人進城了〉這首歌。現在這個時節,不論走到哪裡到處都在播放這首歌。這種狀況根本可以說是已經構成某種威脅了,不是嗎? 搭配行道樹上的燈飾,聖誕節的氛圍已經侵襲了整條街道。老實說,真的很令人不愉快。這是對形單影隻、悶悶不樂的我的諷刺。但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,聖誕節只是一種為了讓幸福的人更加幸福的無辜節日罷了。 不過,舉例來說,若是有個失去母親的人,每次打開電視或是出門的時候,都一直被提醒「母親節就快到了」,會有點受傷吧?當然,並不是因為這樣就要廢除母親節,我只是想表達「世界上也有這種人」罷了。 順帶一提,那個時候我看的書,是在妹妹的推薦下向圖書館借的。看著妹妹樂在書中的樣子,我也漸漸地興起看書的興趣。因為時間非常多,所以便問妹妹:「你有什麼推薦的書嗎?」很不可思議吧?明明我高中的時候那麼常待在圖書館裡,對書卻一點興趣也沒有。 所謂的愛書人,無關人格,面對這種問題都會親切回答呢。可能覺得這是對自己看書經驗的一種測試吧。妹妹以「閱讀新手」為前提,介紹了我幾本書。其中一本正是——我想你或許早就發現了——《麥田捕手》。 不習慣的翻譯文體讓我苦戰了一番,加上又是一邊監視一邊看書,所以翻書的進度比我想像中還慢。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好好記住外國人的名字,不過現在想想,霍爾頓‧考爾菲德這個名字算是比較好記的了,如果是阿芙多季婭‧羅曼諾芙娜‧拉斯柯爾尼科夫(註:《罪與罰》一書中主角的妹妹。),我可能會口吐白沫倒下去吧。 在讀了大約三十頁後,我將目光移向窗外,看到一張熟識的臉孔。我探身再看,那是我曾時常看到的一張臉。 那不是我在找的男人。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。因為那個女生戴著有點奇特的帽子,頭髮染成栗子色,還穿著跟本人形象不太搭的衣服。若不是我的眼睛歷經過監視的訓練,應該會看不出來。但在長期跟蹤的時間裡,我的雙眼與雙耳敏銳得驚人。 雖然沒有理由追上那個女生,但我將餐盤放到回收台上,快速離開了漢堡店。我來到大街上時,柊剛好轉彎。真是千鈞一髮呢! 40 我以平常跟蹤常葉的方法,尾隨在柊的身後。 其實,我也並沒有特別想要和柊搭話。因為如果要我主動攀談的話,該說些什麼才好呢?「唉呀,今天我們兩個也都是孤伶伶的呢。孤單的狀況怎麼樣啊?」可以講這種話嗎? 我尾隨柊是想要知道,跟我一樣擁抱孤獨的柊,在今天這種日子裡會怎麼過呢?或許其中會有提升我生活品質的線索也說不定呢。我很在意除了我之外,其他孤單的人在這種寒冷的季節裡是怎麼度過的。 看樣子,我對監視常葉太過習以為常,對尾隨別人這種行為幾乎沒有什麼抗拒了呢。冷靜思考看看,發現認識的女生後偷偷跟在後面,根本不是正常的行為嘛。原來我的思考模式已經完全變成罪犯了。哇,真是令人毛骨悚然! 不過,我必須先招認我有件事一直沒說。先前我不是有講過柊的事嗎?那時候為了好好將故事收尾,我的說法好像是那之後我和柊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。但其實我和柊念同一所大學喔。或許是彼此都知道這件事的緣故,所以我們在畢業典禮預演的時候也才沒想要勉強 對話吧。如果當時真的是最後的機會,我可能會要求跟她握個手吧。 不出所料,柊念大學之後變得比高中還要孤立。嗯,這樣子才是柊啊!看著不會變的人,就會令人感到安心呢。嗯,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就是了。 可能就算問遍繫上同學,也沒幾個人一聽到「柊」這個名字,就可以馬上想起她的長相。她的存在感就是那麼薄弱。一般來說,孤伶伶的人在不好的層面上還滿顯眼的。像是進入教室的時間點、座位的選法、集體行動時混在人群裡的方法等,柊在這一方面真的表現得非常優秀。因為我也在類似的事情上努力用心地實行過,所以很明白她的技術有多麼高明。 雖然不清楚詳情,但柊的確住在離我公寓不遠的地方。有好幾次我半夜去便利商店 買酒的時候,都看到正好來買東西的柊,看樣子她也是去買酒的呢。 她認出我之後,雖然不會特別出聲,但也不是當作沒看見,而是會給我一種「啊,你也是這樣」的眼神。或許我也在無意間用那種眼神看向柊吧有點瞧不起,又有點同情的那種眼神。 高中的時候,還以為像我這種個性陰沉的人和酒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,但看樣子似乎並非如此呢。不如說,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最容易沉溺於酒精裡。像這種有太多想忘掉的事、生活單調又太閒的人,和酒精真是太相配了。 第一卷 41-50 41 太陽幾乎已經西沉,跟蹤因此變得比較容易。跟蹤時,如果旁邊往來的行人太少難度反而高,不過這天街上剛好充斥著人群,可以說是非常適合尾隨跟蹤的日子。 在陰暗的街上,柊毫不猶疑地前進,速度非常快。已經習慣孤獨的人,會忘了要配合別人的腳步,再加上總是懷抱著對「現在這裡」不滿,想著「不想待在這裡」,所以走路會非常快——這是我的觀點。 反過來說,對「現在這裡」感到滿足的幸福人類,走路會很悠哉。常葉和亞彌就是這樣子的人。他們會互相戳戳對方、靠在對方身上,或是彼此凝視,總之就是以一種慢得驚人的速度行走,因此跟蹤他們是件很辛苦的事。他們大概是覺得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已經很幸福了,所以也不急著要去哪裡吧。 我認為在沒有急事時以哪種速度行走,可視為幸福的一種指標。真的是這樣呢。 我一邊想著這種事,一邊跟在柊的身後。隨著她的腳步越來越快,坦白說,看起來實在非常可疑。以為她要直走,卻又突然轉進巷子裡,幾十秒後又若無其事地走出來。以為她突然停下腳步,結果不但馬上穿越馬路,接著又迅速走回原來的路上。 我心想這個女生到底有什麼目的呢?雖然她本來就是行為舉止有點奇怪的女生,但這麼誇張還是第一次。是喝醉了嗎?還是腦袋不清楚了呢? 不過仔細一想,謎底馬上就揭曉了。因為只要隨著柊的視線,就能完全明白她的目的。然而我卻花了三十分鐘左右才發現這點,不得不說我真是個笨蛋。 柊突然停下腳步,悄悄隱身在路旁柱子的陰影下。過了一陣子,又小心翼翼地從柱子後探出頭,再度快速前進。 到了這個地步,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。 柊在跟蹤某個人。 我隨著柊的視線往前看。幾秒後,在位於幾十公尺的前方,看到了他。 沒錯,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——柊跟蹤的對象就是常葉。 就算我跟柊再怎麼像,不必連這種地方都一樣吧……我如此心想。 42 說起來,其實有很多地方還滿合理的。我剛才也說過,柊今天的打扮很不像她,在尾隨的路上,我一直很介意這點。她身上穿著丹寧外套搭配短裙,還戴了一頂奇怪的帽子,從頭到腳都很不像她,一點也不適合。 不過,當發現這都是為了在跟蹤時不讓別人認出來的裝扮後,我就能接納這一切了。這身裝扮的確成功地讓人看不出來她就是柊。我是因為高中時彼此相處那麼久才能馬上發現,要是常葉看到她,我不認為他能馬上認出對方就是柊。 我一點都不好奇為什麼柊要跟在常葉身後。因為,事情不是一目瞭然嗎? 也就是說呢,柊一直在跟蹤常葉,那是與我不同,出自於喜歡的正派跟蹤狂。雖然形容跟蹤狂正派有點奇怪就是了。 我意外地達成了「雙重跟蹤」呢。 我又繼續看著柊的行動十幾分鐘,確定她是在跟蹤常葉後便停止這次的行動,走入鄰近購物中心的停車場,坐在長椅上抽煙。腳步一停下來,身體馬上冷了起來,拿著煙的那隻手在顫抖著。我將空出來的手伸進皮夾克的口袋裡,縮起背忍受寒冷。 將煙蒂丟在煙灰缸後,我繼續在長椅上坐了一陣子。從大樓出來走向車子的人們,每一個都洋溢著滿臉的笑容,讓我強烈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。每次自動門打開,就聽到店裡傳出〈Sleigh Ride〉這首聖誕歌。一牆之隔的另一邊,彷彿是個幸福的國度。 一想到我唯一的夥伴——柊,迷戀著可以說是我最大的敵人的常葉,心情就越來越沮喪。因為這也就是說,我欣賞的亞彌和身為夥伴的柊都喜歡常葉不是嗎? 沒錯,結果就算是柊這種始終板著一副「我討厭人類」表情的女生——不,應該說正因為是這種女生,像常葉這樣爽朗又討喜的好青年,只要對自己稍微溫柔一點的話,態度都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。 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是這樣,因為第二次的我就有這種傾向。那些有強烈自卑感的人,只要明確地得到比自己優秀的人溫柔對待,就會感動地心想:「連對我這種不怎麼樣的人都能這麼溫柔,這個人的內心真是太美好了!」該說是天真還是單純呢? 即使動機完全相反,我和柊跟蹤同一個人的這個事實,換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是非常有趣。柊的目標是常葉,我的目標是亞彌。而常葉喜歡亞彌,亞彌喜歡常葉。 要是所有人都可以勉強接受和自己程度相當的對象,世界就太平了吧。如果我沒有喜歡上亞彌這樣難以高攀的女生,如果柊也沒有那麼不識好歹地喜歡常葉,我們不就可以不用如此悲哀了嗎? 如果我殺了常葉,柊會很傷心吧。 不過或許過不了多久,她會意外地因常葉的死而感到高興。一想到柊這個人,總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呢。 因為不論如何,常葉畢竟都是屬於亞彌的。反正不可能成為自己的,至少希望常葉不是「亞彌的」,而且「也不屬於任何人的」——我想如果是柊,就算懷抱這種扭曲的愛情觀也不奇怪。 43 我發現自己忘了把書帶走,回到剛才待的漢堡店。還好那本藍色的書還在那裡。正當我把書放入包包,打算再度離開店裡時…… 我和一個男人對上了視線。 起初,我硬是移開了眼神。雖然覺得那張臉好像有點熟悉,但不論對方是誰,如今的我應該沒有那種需要開口問候的對象。 然而,我還是因為某種原因停下了腳步。我再次將目光轉向那個男人的臉龐,當我們再次四目相交時,我的腦袋終於結束搜尋作業,並告訴我那個人是誰。 相對於我的僵硬表情,那個人笑著喊著我的名字。他一副懷念的樣子,似乎非常開心和我重逢呢。 「喂喂喂,好久不見耶。你過得還好嗎?」 他向我揮手,要我坐到他對面的位子上。 我真不知道要擺出什麼表情呢。我既沒有那種能回以微笑的演技,也沒有勇氣可以狠下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。我露出模棱兩可的笑容站在原地,稍微回應一下後,僵硬地坐到了那個人的對面,簡直就像個不知道怎麼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樣。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那麼親密地和我搭話。會這樣說呢,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——臼水與我,就算講好聽點都不是很要好的關係。 「我們好幾年沒見了吧?國中之後就沒見過了,所以應該是四年多沒見了?」 唉,我說明白點好了。 國三的時候,我一直被臼水霸凌。是那種根本無法用「鬧」或是「惡作劇」來解釋的,很容易理解的霸凌方式。 遭到霸凌是我怎樣都不願回想起來的事情。你也不想聽太過黑暗的故事吧?所以詳情我就不說了。嗯,總而言之,臼水曾經霸凌過我喔。你只要知道這件事就夠了。 我極力避免去想起當時的事。不過,那種記憶就像是口腔炎一樣,明明知道碰了就會痛,只是讓傷口好得更慢而已,卻又還是會忍不住一直去碰。 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遺忘,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夢到當時的情景。那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,我不是直接夢到自己遭到霸凌的樣子,而是夢到那些曾經霸凌我的人跟我和好的夢。我們彼此認同,一起開懷大笑的夢。 唉,想都不用想,這種夢是映照出我潛意識裡的願望。沒錯,因為我希望儘可能地不與任何人為敵。就算是那些霸凌我的人,我其實也希望能和他們好好相處。 不過只要這麼一想,就會難過得受不了,所以我表面上還是擺出憎恨的態度。因為與其被喜歡的人討厭,不如被討厭的人討厭還比較好忍受。 因此,當好久不見的臼水出現在眼前,而且又親暱地和我搭話時,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。老實說,我也想親近地說:「哇,好久不見。你才是咧,過得好嗎?」因為那也是我從前的願望啊。不過,另一方面,卻覺得這麼一來會對不起那個曾經受到臼水霸凌的自己。我可以這麼簡單就原諒別人嗎? 「你現在在做什麼?念大學嗎?」 我一報出自己的大學名稱,臼水馬上點頭稱道:「很厲害嘛!原來你這麼聰明喔。」一副打從心底佩服的樣子。總覺得實在很妙。 從他這種態度看來,他應該是徹底忘記國中時曾經霸凌過我了。不過,事情總是如此。霸凌的一方忘記;遭到霸凌的一方一輩子忘不了。對方豈止是刪除自己霸凌別人的記憶,根據不同情況,甚至會將記憶捏造成「我對霸凌視而不見而產生罪惡感」。 「那你呢?現在在做什麼?」 我這麼一問,臼水便以一種「你聽好了喔」的語氣,聞心地說起自己的近況,內容就是典型的多采多姿大學生活。我後悔不應該問他這個問題,一邊附和他的話。 在心不甘情不願聽臼水說話的期間,我漸漸開始習慣他的存在,終於能夠好好地看看他的臉。我因而發現,和我說話的臼水顯得很焦躁。仔細一看,發現他一直在抖腳,眼神也一直飄忽不定,還一直更換交叉手臂的姿勢。明明是盯著我看,一日一我們視線交會,他卻馬上撇開目光。 看起來簡直就像在我面前很緊張的樣子。不過與此同時,他為遇到我而有機會說話真心感到高興,這似乎也是事實。不管怎麼說都很奇怪呢。因為硬要講的話,第二次的我在不好的意義上而言,是那種會讓敵對的人鬆懈下來的類型,但也不是待在一起會令人感到愉快的類型就是了。 在無法解釋這種詭異狀況的情形下,過了十幾分鐘。突然,臼水停下話語。因為真的是很突然地停下來,我以為他是臨時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。 「怎麼了?」 他看著自己的膝蓋五秒後這麼說道: 「我放棄了。」 「放棄什麼?」我回問他。 正當我戰戰兢兢地想著是不是有什麼態度惹他生氣時,他說道:「忘了吧!我剛剛說的全都是假的。」臼水靠在椅子上,噘著嘴,雙手放在雙腳間小聲地嘆了一口氣。 「沒錯。全部都是假的。我其實沒唸大學,但也沒有在工作。我好幾個月沒有和別人好好對話了。好久沒有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,緊張得腋下一直流汗。」 彷彿像要填補剛剛五秒鐘的空白般,臼水連珠炮似地說道:「我老實說吧,最近我一直在想『死』這件事。理由很微不足道,我就不說了。我原本是一有這個想法後馬上就要去執行的,但是我想在死之前,最後再做點什麼,所以便存了一些錢。存到一定程度之後,我離開家再也不曾回去,只是一個勁兒地移動,這還滿有趣的。我打算在錢花完為止,一直這樣生活。花完之後嘛……對了,或許可以暫時當個流浪漢。然後,過了一定的時間之後再去死。很簡單吧?」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,我只能一臉困惑。 這傢伙突然間在說什麼啊? 44 我重新打量一次臼水,發現他的大衣非常髒,到處都是毛球,頭髮也太長。可能是出於心理作用,他的雙頰與眼窩看起來都凹了進去。冷靜下來觀察臼水,會發現他幾乎差一步就要變成流浪漢了。 「我會說這些,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冷漠的樣子……不,我不是在說你不好,只是覺得你應該不會刻意表現出『自己不冷漠』的樣子。我不希望別人阻止我。如果有人對我說:『別這麼說,活著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喔。一起加油吧!』這種話的話,我可能會想當場咬舌自盡吧。我只是希望有個人聽我說說話而已,而你就是最適合的對象,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會認真聽我說話。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,你死也不會說出『有什麼困難的話,就和我談談吧』這種話吧?和你說話感覺就像隔著強化玻璃面談一樣,正因為如此,我也才能夠坦白說出來。」 「雖然不是很明白,」我說:「但你好像不是在追求一些體貼的回應對吧?」 「沒錯。」臼水困擾地穾著說:「我真酌只是希望有人聽我說話而已吶,你應該懂這種心情吧?就是從出生到現在,沒做過一件正確的事這種心情。」 「我想我明白。」我回答。 實際上,這世上對這一點最能痛徹體會的人就是我喔。因為我知道第一人生的「正確」是什麼。 「我不希望你明白,」臼水搖搖頭說道:「因為這麼一來,我的絕望就變成只是隨處可見、了無新意的東西了。」 臼水看向窗外,裝飾在拱廊上的燈飾閃爍著藍色、白色、綠色、紅色的光芒。 「馬上就是聖誕節了呢。吶,反正對我們這種人來說,都是很難過的節日。」 我沉默地看著他的眼睛。 「嗯,這是我剛才不經意想到的——你有跟我一樣或是比我還要複雜的問題吧?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,但是看你的眼睛多少就明白了,那是完全失去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表情。不管是你還是我,我們都很明顯地有那種臉。我們這失去人味的臉,迴避了人群。我們永遠無法從『被人討厭,因此又更加惹人嫌』的惡性循環中脫身吧……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?」 臼水看著開始飄起雪的窗外,說道: 「不論是你還是我,說好聽點,都曾經是將來大有可為的小孩。今天就算是身邊帶著漂亮的女生去合宜的場所也完全不奇怪,就算過個如詩如畫般的青春生活,也絕對不足為奇吧……吶,我想我們一定不是太過大意,一定是在某個地方,有一個齒輪偏差了吧。但是那個齒輪的問題卻為其他齒輪帶來負荷,因而連帶讓全部的齒輪都亂掉了。事到如今,齒輪已經全部亂成一團,四處飛散,完全不可能修復了。」 「……你知道你是讓我的齒輪產生偏差的其中一人嗎?」我問道。雖然我不認為重新提起這個話題有什麼意義,卻忍不住問出口。 「我知道,」臼水說:「當初我會那樣對你,是因為你讓我感到威脅。少年時期的我,對自己有絕對的自信,我有自信可以變成比那些無趣的大人還優秀二十倍的人,也覺得身邊的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傢伙……但是,卻只有你總是讓我看不順眼。我可能下意識地覺得『只有這傢伙有可能做得比我還好』,才想在那之前把你毀掉吧。」 「你別恭維了。」我諷刺地笑著說。 「這不是恭維。就某種意義而言,我很怕你。雖然現在我們這個樣子,誰也成不了誰的威脅……總而言之,關於這點,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。如果你希望我好好道歉的話,要說多少次我都願意說。如果你希望的是這些的話。」 「不,不需要。因為你弄亂了我的齒輪,或許也有個誰弄亂了你的齒輪吧,要追究的話會沒完沒了。就像你只是單純想要說話一樣,我也只是單純想問而已。而且——我並不希望你道歉什麼的,不過至少讓我保留恨你的這點權利吧?好讓我將來想要推卸什麼責任的時候可以用。」 「你意外地很溫柔呢。」臼水微笑說道:「——那麼,我差不多該走了。雖然不知道說了這些話是好還是不好,總之謝謝你。不過,跟你講太多話之後,連一些我不想回憶的事都記起來了。我從剛剛就這麼覺得,總覺得一看到你,少年時期的記憶好像就鮮明地回覆了一樣。」 「我則是想起了人生中最討厭的時期,現在稍微覺得舒服一點了,謝謝。」 露出苦笑後,臼水背對我離開了。 在與臼水一連串的對話中,絕對說不上我已經原諒他。不過回過神來,我已經悄悄地在臼水那看起來很沉重的後背包口袋中,塞了兩張一萬圓鈔票。雖然這麼做他也不會高興,而我也沒有特別希望臼水能夠活久一點,只不過是因為想這麼做就做了。 臼水離開後,我的腦袋裡有個想法逐漸成形。一開始我還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麼,隨著時間經過,我終於發現自己想起了什麼。 在第一人生中,臼水恐怕是我的好朋友吧。雖然第一次的記憶還是一如往常地模糊不清,儘管如此,看著他的說話方式和笑容,我還是明白了這件事。我發現那個男人從前就在我的身邊。 第二次的我一直認為臼水也是毀掉我人生的其中一人——但假設他在第一人生中真的是我的好朋友的話,或許事情就變成是我先讓對方成為一個沒用的人了。沒錯,不是他讓我變得沒用,而是我毀掉了的臼水再毀了我。 到頭來……或許,是我自己毀掉一切的。 回到公寓衝過澡後,我喝了兩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。由於妹妹已經先睡了,我也不能打開電視,便用著桌上的燈光努力睜著眼看書。不到一個小時眼睛就累了,我把書放在桌上,盯著空中,默默地喝著威士忌。 這種時候,我總是會想起柊。想像她在自己的公寓裡和我一樣,一個人喝著酒一邊看著書的樣子。 如此,我的心情就會漸漸變得平靜。 別誤會,我不是因為希望柊待在我身邊才會有這種想像。只是喜歡想著有一個跟自己不同的人,在跟自己不同的地方,做著與自己相同的事罷了。只要想到「做這種事的人不只我一個」,意外地,事情的好壞就變得不再重要。而且,沒有人比柊還要適合擔任這個角色了喔。因為那個女孩實際上過著跟我再相似不過的生活。 在無法抵擋的睡意侵襲下,我刷了牙鑽進被窩。妹妹似乎在說著夢話。 那天夜裡,我仍舊祈禱——希望一睜開眼,就展開第三人生。 關上燈不到幾秒,我便沉沉睡去。 45 我被妹妹踩醒了。該說是踩呢?還是踢呢?總之不是什麼太優雅的方式就對了。 「我要去圖書館還書,」妹妹說道:「起來。」 嗯,一路睡到下午四點的我也有錯就是了。 出門時,天色已經微暗,路燈開始亮了起來。不過天空難得沒有云,空氣非常清澈。偶爾吹來的強風讓柏油路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。 一抵達圖書館,妹妹便抱著一疊書走了。我將車子上鎖後追上妹妹,歸還幾本自己借的書後,小聲地跟妹妹說:「那我們一個小時後在入口會合。」便離開圖書館前往停車場的角落,點了根煙。 這個角落似乎成了一個置物區,地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東西:生鏽的腳踏車、球、交通錐、有裂痕的花盆、工具、籃子一類的。在一堆廢棄物品中,只有冷氣室外機辛苦地運作著。 我坐在圍欄上吐著煙。不知道為什麼,那裡好好地放著一個煙灰缸。大概是這裡的職員還是誰偷偷抽煙時用的吧。 我再次環顧那堆廢棄物,第二次的我變成了會因這種散發出無力感的景緻而感到安慰的人。為什麼呢?或許是這個地方不會再變得更糟的緣故吧。 我心想著不會有人聽見,便吹起了口哨。沒有特別吹什麼曲子,只是自然地吹著旋律,我的嘴唇演奏的是〈Jingle Bell Rock〉。我趕緊將旋律關進嘴裡,因為,怎麼想現在都不是該為聖誕節高興的時候啊。 接著,我離開了圖書館,前往道路對面的廢墟,這也是一個我喜歡的地方。這裡以前似乎是間青年旅館,長年棄置之下,建築物變得十分老舊不堪,乾枯的爬牆虎在建築物外牆上像是一道道的裂痕。仔細一看,真正的裂痕也滿多的呢。 建築物裡現在因為太暗而看不清楚,不過我以前偷看的時候,發現滿是灰塵的地板破了好幾個洞,圓凳就倒在其中。窗邊還有一架舊鋼琴,總覺得好可惜呢。 我在建築物外繞了一圈。原本應該是停車場的地方,如今放著佈滿鏽斑的輕型車和輪胎脫落的摩托車,腳踏車停車區的屋頂則因為柱子斷了而陷落。在它旁邊,堆著目的不明的水泥磚。 這樣的景緻,我可以看好幾分鐘。想像著這間青年旅館還正常運作時,曾經發生過的事,一日一開始想像便停不下來。雖然我討厭看到現在進行式的幸福,但卻喜歡品嚐幸福的餘味。「或許這裡曾經存在著幸福呢」這種淡淡的味道。 花了約十分鐘,慢慢繞了建築物一圈後,我往圖書館的停車場前進。我站在煙灰缸前,從口袋裡拿出香煙,正想要點第二根煙從口袋拿出煤油打火機時,突然間看到了某 個人在轉角處轉了彎正朝這裡前進。 不是妹妹。看樣子那個女生跟我來這裡的目的一樣,她正叼著煙準備點火。微微的黑暗中,幾秒的打火機光線將她的臉映照成橘色。 當我發現那個女生是亞彌時,幾乎暫時忘了呼吸。 46 我無法從亞彌身上移開目光。而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樣子,看了我兩秒,然後一瞬間露出疑惑的神情。這也不是沒有道理,因為對方是這幾個月都沒有出現在大學校園裡的男生。再加上國中時的種種,我想以亞彌的角度來看,我這種人應該是她最難應付的類型喔。 儘管如此,由於亞彌非常有禮貌,雖然表情有些尷尬,也還是向我打了招呼。她就是那種不管對像是誰,都會親切打招呼的女生呢。 雖然我也回應了她的問候,內心卻一片混亂。因為我既不知道亞彌會抽煙,也不知道她會來這間圖書館,加上我也好久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看她的臉了。實際上,大概是從國中以後就沒有看過了吧。 雖然我是那麼地希望待在亞彌身邊,能夠和她說話,但事到臨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只是一個勁地著急,想著必須說些話來維繫彼此,留住亞彌。 說實話,我連看都不敢看亞彌一眼,不是因為她對現在的我而言太過耀眼,而是害怕一看到她,亞彌便會看穿我悲哀腦袋裡的想法。 「你是來借書的嗎?還是來唸書的?」 亞彌向我問道。雖然是個極其普通的問題,但這是亞彌在問我個人的事情,光是這樣我的胸口就滿足得要爆炸了。 「嗯,來借書的,話是這麼說,但也只是陪妹妹來而已啦。」 「這樣啊,妹妹……」 亞彌好像對我的話有些疑問,但沒有再進一步追問,而是說道:「那你看書嗎?」 「可能是因為來圖書館的影響吧,我最近有稍微看些書喔。」 「哦?那你最近看了哪種書呢?」 我想讀出亞彌表情底下的涵義。看樣子,這個問題不是單純的社交用語,而是真心有興趣才這麼問的。 可能是她身邊看書的人不多吧,因為第一次的我似乎也不太看書。亞彌是不是希望有個可以聊書的對象呢? 「雖然好像比別人慢很多,但我現在在看沙林傑的《麥田捕手》還有《九個故事》。」我回答。 「《麥田捕手》嗎?」亞彌點頭說:「那是我書櫃第一排的其中一本書喔。嗯,意思就是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書……你覺得那本書怎麼樣?」 我稍微陷入沉思。因為如果這時候能回答出令亞彌滿意的答案,她或許會喜歡我呢。不能亂回答,但是如果打安全牌的話,又會被認為是個無聊的人吧。 「一般來說,」我開口:「有很多人是這麼解釋,這本書的內容描寫的是年輕人對世界特有的反感。」 亞彌點點頭,催促我說下去。我也確定她的眼神透露出一點點的失望,因為她想聽的不是一般大眾的想法。因此我連珠炮似地接著說: 「但是——我覺得將這本書歸類為『青春小說』,就把它看得太簡單了。這本書的確符合『青春小說』的定義。一個高中生休學,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惡言相向,卻又借由與不同的人邂逅,一點一點地成長。如果將故事限定於此,的確非常簡單易懂……但這本書的作者可是寫出〈香蕉魚的好日子〉的沙林傑耶!應該要更慎重地看待才對。」 「我非常懂你想說的。」亞彌同意道:「我對《麥田捕手》也有類似的看法。那你慎重看完這本書後有什麼想法嗎?」 「這個嘛,」我搔搔頭說:「雖然說我的確不能完全認同現存對這本書的看法,但要說到我的見解,其實是很簡單的心得耶。」 「簡不簡單都沒關係,說說看嘛!」 我斟酌著用詞。唉呀呀,早知道會這樣,就應該寫個讀書筆記的。 「……我看著霍爾頓的感覺是,『只要是正常人,這樣子常常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』。不是因為他年輕不成熟所以不能原諒胡來或是造假,才這麼生氣,那應該是更普遍的一種狀態才對。某種意義上而言,就像國王的新衣一樣。不過就如譯者所說,作者絕對不是將霍爾頓當作純真的化身。若是把《麥田捕手》裡的霍爾頓,跟說出『國王沒有穿衣服』的小孩,當作少數異端來處理就完了。」 我口若懸河地說著。雖然很慶幸沒有因為太久沒說過這麼長的句子,讓舌頭不能動彈,但還是抓不太到對話的節奏。不小心就變成一個人想講什麼就全講出來了。 但是亞彌卻很認真地配合我。「國王的新衣啊,」亞彌複述了一遍說道:「我也很喜歡這個故事喔。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見解和看法,我覺得就文本來說是非常棒的故事。吶,我稍微換個話題可以嗎?」 「當然。」我說。對話能夠稍征延長下去,我可是開心得不得了。 亞彌慢慢地、慎重地選擇措辭: 「——看著現在的社會,我覺得有許多人都硬被當成穿新衣的國王了。嗯,也就是說呢,國王實際上真的穿了一件『笨蛋看不到的衣服』。但是因為群眾都是些無可救藥的笨蛋,所以完全看不到那件衣服。然後有一個笨得無以復加的小孩子說了:『國王沒有穿衣服。』接著周圍的笨蛋也都放心了,一起說著:『國王沒有穿衣服。』國王雖然慌張地主張:『不不不,沒這回事,還是有人看得到這件衣服啊!』但國王不管舉出多少證據,向眾人展示新衣,笨蛋卻自信滿滿地宣稱:『我看不到呀!』……你懂我想表達的嗎?」 「好像懂。」我回答。 47 我們就這樣持續對話,內容都是些無聊的事,是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對話。如果是第一次的我,大概兩秒後就會忘記的那種對話內容。 但是呢,只是這樣的對話,我就太過高興得指尖顫抖,祈禱著這段時間能夠再稍微延長一些也好。 「對了,我不知道你抽煙呢。好意外喔。」 我一邊點著寶馬(PALL MALL)香煙一邊說。亞彌困擾地笑了笑說: 「我連對男朋友都保密喔。目前只有你知道。」 我把這句話刻在腦海中。「只有你知道」,真的是太動人了。 我們整體上大概談了三十分鐘左右。彼此都熱衷於談話,沒有要離開的意思。當亞彌看著手錶說「我差不多該走了」的時候,我們都因寒冷而發著抖。 「我好像都一直在說些奇怪的話,真抱歉。因為平常沒有人跟我聊這些,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。不過呢——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,但是我很開心喔。這是一段很愉快的時光呢!謝謝你,再見。」 和亞彌分別後,我抬頭看著月亮,暫時沉浸在剛才對話的餘韻中。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興奮,身體抖個不停。真是的,因為這種事就高興,真的是環保到了極致喔。 加上,這時我還沒有發現到自己犯的致命性錯誤。 妹妹已經在車裡等我,一看到我回來就說:「遲到五分鐘了。」一邊敲了我的頭五下。要是遲到一個鐘頭,事情就不得了了吧。 「你和剛剛那個女生感情很好嗎?」 「……沒有。」我否定道:「她只是個會跟我說話的溫柔的人罷了。」 「哦,那我也很溫柔羅。因為我都有跟你說話。」 妹妹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著。 「不是吧。我們只是單純感情好喔。」 「咦!是這樣嗎?」妹妹困惑地說著。 48 就像反覆播放喜歡的唱片,儘管過了一週,我仍在腦海再三回味和亞彌的對話。 三十分鐘的對話,我連細節都可以重現。那段記憶不僅沒變淡,反而變得愈加鮮明。 除掉常葉吧,我心想。就像在公車站看到亞彌那天一樣,我久違地再度取回了活力。就算明白常葉如聖人一般、能夠帶給週遭幸福、比我有價值幾十倍、殺了他亞彌會傷心,但那都不關我的事。 我沒有必要公平。重點在於,他的存在帶給我的,是幸福還是不幸?常葉的存在確實帶給我不幸,而常葉消失能帶給我幸福。因此我要殺了常葉。這樣不就好了嗎? 我用雙手拍了拍臉,為自己打氣。 就算是今天就得動手,我也要殺了常葉。 我幹勁十足地準備外出。第四次離家出走中的妹妹看到後,用冷靜的口氣說道: 「你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。好怪。」 「不行嗎?」 「不行。」 說完,妹妹便將手中的書丟向床舖。 「那是借來的書,好好對待它啦。」我念了妹妹一句。 「爛書隨便收就好了,你不知道嗎?」妹妹回嘴。 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。那本書哪裡寫不好了?」 妹妹稍微思考一下後這麼回答: 「這本書的作者認為,問題的答案是需要思考的。」 沒想到妹妹會認真回答,我感到很意外。 「我不是很懂……那麼,你的意思是應該把問題擺著,不要理它最好嗎?」 「我沒有那樣說喔。我覺得一開始就把問題和答案切割開來思考這件事很奇怪。因為在問題出現的時間點,答案也會同時出來,所以回答本身不是什麼大問題。應該要說,該如何從我們的腦袋中引導出各式各樣的東西……」 講到這裡,妹妹的表情像是在說「我講太多了」般,急急忙忙地閉上嘴巴。 「不過,我沒有要表現出很開心的意思呢。你從哪裡覺得我看起來很開心?」 「……你最近都有好好穿衣服對吧?」 「是嗎?」 雖然裝傻,但為了避免跟蹤時一直穿相同的衣服容易被常葉發現,我最近的確有在 注意身上穿的衣服。我儘可能地留意穿著可以融入街上行人的流行裝扮,所以才會被誤會成開始注意外表吧。 以前我連續兩天穿同樣的衣服去學校也很稀鬆平常,因為覺得反正也沒有人會注意我的穿著打扮吧。 「難道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嗎?如果是這樣的話,我在這邊是不是很糟?」 妹妹雖然以不在乎的口氣發問,但對她而言已經是難得的體貼發言了。嗯,雖然是她誤會了。不過,我戀愛這件事卻是事實,能看穿這點,看來妹妹意外地有在關心我。 「很可惜,沒有這回事喔。」 我這樣回答。之後稍微考慮了一下,又繼續說明——一如往常,說謊時,混入一些真實情況,讓人難以分辨真偽。 「我是想要變成沒有臉的人啦。想跟街道融為一體,我想變成那種擦身而過,別人就想不起來長相、存在感薄弱的人。所以,比起穿樸素的衣服、選擇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鬼祟地走路,不如打扮得跟周圍的人一樣,去大家會去的地方閒晃還比較有用。」 「你想變成透明人嗎?」 「嗯,某種意義上,我可能是想變成透明人吧。」 「好怪。」妹妹驚訝地說:「這樣啊,原來你不是交女朋友了……那你今天要去哪?」 「我現在預計去咖啡店唸書喔。」 「不去學校卻去咖啡店唸書?」 妹妹有些諷刺地說道——我想那當中大概也包含了對於「熱衷於拒絕上學」的自己的嘲諷吧。 我這麼回答:「因為沒去學校才要唸書啊。雖然乍聽之下很矛盾,但我沒有要落後別人的意思。並不是不想去學校、沒有去學校就沒有好好想自己的事。因為像是準備考證照或是念英文這種的,一個人也可以辦到。」 像這種謊話,我可以要說多少就說多少。雖然我從來沒有唸過什麼考證照的書。 「路上小心。」妹妹像是要打斷我的話般說道。是一句包含了「快滾吧」這種涵義的「路上小心」呢。 49 雖然事到如今已經不用再確認,但是如果我擁有第四次機會殺害常葉的話,到時候我會殺常葉嗎?我殺得了常葉嗎? 我一直盡力避免正面面對「殺人」這件事。沒錯,認真思考的話,一般人不可能會肯定殺人這種事的。就算撇開道德論不談,這麼做的風險也實在太高了。只要珍惜自己的話,一定會考慮殺人以外的方法。 而且不管怎麼說,最重要的問題是,就算沒有人會發現我犯的罪,我自己也會受到罪惡感的折磨,最終露出馬腳不是嗎?因此,我才想要儘可能地選擇沒有真實感的手法,不是用刀子刺殺,也不是勒住脖子什麼的,而是一直等待能夠悄悄地從背後推常葉一把的時機……話雖這麼說,實際上我曾經有過三次這種機會,卻如同先前所講,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溜走。 不過,只有第四次機會稍微不同。 在圖書館和亞彌見過面後,我取回了自信,那個我可以和亞彌好好相處的自信。在那之前,對第二次的我而言,亞彌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對象。我一直隱隱約約覺得,就算殺了常葉,亞彌也不可能被我打動,因此才會浪費了前面三次的機會。 不過,時隔多年和亞彌說話後,我深深相信,換個角度來想,現在的我比第一次的我還適合亞彌。第一人生的我們是外向的我與內向的她這種類似互補的關係,但第二人生的我們似乎能以同樣內向的夥伴這種型態相處。這完全是有可能的喔! 包含這些事情在內,如果有了第四次機會,問我到底會不會殺常葉,果然還是沒辦法把話說死。追根究柢,我連打人的勇氣都沒有,或許這種傢伙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殺人。不過另一方面,我有時候會就事論事到做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決定,因此,也有可能令人掃興地乾脆地成功殺死常葉。 不管怎麼說,我都不會知道答案了,因為第四次的機會最終還是沒有降臨。 50 乍看之下,整個情境非常完整齊全。不,應該說是齊全過了頭。 常葉和亞彌在酒吧裡待了一個多小時後,常葉送亞彌前往公車站,自己則走向地鐵站。到這裡為止都還是跟平常一樣的順序。 但是,那一天的常葉卻選擇了有點微妙的路線前往地鐵站。他特別選擇了人煙稀少的地方,穿越黑暗的住宅區、商店街及小巷。簡直就像給自己出了一道功課,只要看到喜歡的轉角就一定要轉彎般地走著。由於無法預測他的目的地,跟蹤也提升了難度。 他是不是想要一個人走走呢?有些夜晚,總是會有這種心情吧?那個冬夜,空氣冷得像金屬一樣,星星亮得刺眼,家家戶戶透出來的燈光異常地令人感到憐愛。如果剛剛好來杯酒的話,就更有氣氛了。 終於,那個時刻來臨了。常葉的腳步走上了橋。 我已經事先做好詳細的街頭調查了,所以我敢保證,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座橋更適合把人推下去喔。這座橋的欄杆只有膝上左右的高度,加上橋身距離地面的高度足以令人致死,就算沒有受到致命傷,只要掉入十二月的冰冷河川裡,看來也會因失溫或是心臟麻痺而死亡。 特地在醉醺醺的狀態下來到這種地方,簡直就像在跟我說「殺了我吧」不是嗎? 我突然覺得,錯過這次機會就沒有下一次了。不知為何,總覺得如果錯失這第四次的機會,就再也沒有下次機會了。雖然還是有些條件沒有湊齊,但如果在如此得償所願的狀況下我還是毫無行動的話,等於我親自證明了就算處於再完備的狀態,自己也什麼都無法做的事實。 現在必須做個決斷,我向自己說道。 常葉漫步走向橋的中央。我掩蓋住腳步聲,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。地面積了層薄薄的雪,要說他因此而失足滑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。沒錯,我如此心想,神奇地冷靜了下來。也能想著結果到最後,一切都沒有什麼真實感,大概是身體還不是很能瞭解接下來自己即將殺人的狀況吧。 我來到距離常葉幾公尺的距離,就在想著也可以現在馬上衝過去推他一把的時候,常葉突然停下腳步——我連解釋這個行動的時間都沒有他便坐在欄杆上,一副往下看河的姿勢。 接著他轉身向我舉起手來。 彷彿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我在這裡一樣。 「嗯,你也請坐吧。」常葉說著,指向自己身旁的空間。 一瞬間,我思考了許多事。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?他瞭解多少?知道我的目的嗎?知道的話,為什麼又露出這麼沒有防備的姿勢呢?是有話要跟我說嗎?如果有的話,又為什麼有必要特地來到這種地方說呢?如果是一開始就注意到我在跟蹤的話,特地走在人煙稀少的路上,是為了確保我會上鉤嗎?但是,他為什麼要這麼做?或許他是這幾分鐘內才發現我跟在他身後的,如果是這樣,他的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力嗎?讓我疑惑,再趁隙逃走?不對,這麼做也太沒效率了,怎麼想都是直接逃走比較快。 雖然在幾秒內思考了這些事,但我最後還是依常葉所說,坐到了他的身邊。雖然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殺死常葉,但我卻沒有這麼做的原因,與其說是被他的行為嚇了一跳,不如說是被他引起了好奇心吧。就算是這樣,我還是徹底落入常葉的策略了呢。 第一卷 51-60 51 「我希望你能暫時安靜地聽我講接下來的話,然後如果我有哪些地方說錯了,再請你指出來。」 橋的兩岸並排著住宅,每一戶的窗子都透出溫暖的燈光,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上。鐵製的欄杆冷得像要把手掌黏住般,我卻還是不得不緊抓著,以免一個不小心墜落下去。 「我姑且知道你在跟蹤我,並且蒐集了足以令你無法否認的證據。不好意思,因為我拜託熟人跟蹤你。沒錯,就是所謂的雙重跟蹤……唉呀,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從嘴裡講出『雙重跟蹤』這種話呢。」 常葉這麼說著,一個人笑了起來。 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跟蹤我。雖然由我自己說出來有點那個,但因為我的為人跟聖人差不多呢,從來沒做過一件心虛的事。正因為做的都是令人感謝的事,沒做過惹人怨恨的事。說到底,我和你之間的共同點就是念同一個科系,應該只有這一點才對。儘管如此,也有可能是因妒生恨,不能完全排除你會以某種形式加害我的可能——所以我做了個測試。」 我看著正下方,夜晚的河川就像墨汁滴落般漆黑。我突然注意到,這條河除了可以用來推常葉落水以外,我自己也可以跳下去。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解決辦法呢。嗯,先不論我有沒有這種膽量跳下去就是了。 「在此之前,我總共給了你三次機會。在你跟蹤我的時候,我特地製造了三次非常適合你加害我的場面……當然,那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而已,實際上如果你真的在那當下對我下手的話,我都留下了保證可以獲救的餘地。」 我將雙手從欄杆上拿開,取出大衣口袋裡的香煙,小心翼翼地點火。橋上的風勢強勁,讓火點著費了我一番功夫。 「然而,你卻沒有行動。我不知道你是一開始就無意傷害我,還是因為恐懼才沒下手。無論如何,我因此知道了『這個人對我無害』。就算你對我懷有殺意,但要將其轉化成實際行動,大概是不可能的……當然,之後你也有可能鐵了心,終於準備對我下手。不過,這樣和你直接面對面,我好像明白了——你無法傷害我。這是像第六感一樣的直覺,或是應該叫做潛意識的經驗法則呢?」 「你第一次發現我跟蹤你是什麼時候?」我第一次開口。 「校慶的隔週。」常葉回答:「那應該是很早的階段吧?我想你當時應該才剛開始跟蹤不久。」 沒錯。我在心中附和。 「我不是天生敏感,也不是背後有長眼睛。既不是特別敏銳,也不是習慣有人跟蹤。那麼,我為什麼可以那麼快就發現有人跟蹤我呢?……答案很簡單,因為別看我這樣,其實我是個可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到異常的人喔。我非常介意別人的目光,很常把別人的行為全當成是對自己的訊息。如果一天看到同樣的人三次,就會想這個人是不是特地在等我呢,我就是會這樣想的人。」 「哦……但是你看不出來有在東張西望的樣子。」 聽我這麼一說,常葉以不在乎的表情說道: 「真正自我意識過剩的人,不會讓別人發現自己『因為在意周圍而東張西望』喔。不如說是行動會自然到不自然的地步。我想如果你也跟蹤其他人的話就能明白,一般人應該會更頻繁地向後看或是站著不動,採取一些意義不明的行動喔。我故意提供了你一個很好跟蹤的環境。」 簡單來說,就是他什麼都知道了。 真是的,我混著煙吐出嘆息。 不過,我內心卻沒有產生什麼後悔或丟臉的情緒,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如此冷靜呢。還是說,或許我已經太習慣「受到常葉的重挫」這樣的公式了。 「那麼,你打算把我怎樣?」我向常葉問道:「想把我丟給警察嗎?」 「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喔。」常葉搖搖頭說:「那是因為啊,你可能覺得很意外——我不認為你這一個月以來對我做的事情有多糟。不,不如說我是感激你的呢。我不是喜歡別人從暗處偷看自己什麼的,我想說的是,也就是說『借由你持續監視我,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』。而世上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有這麼棒的事發生喔。」 我不是很瞭解他的意思。常葉直率地向我說明: 「硬要說的話,如此得天獨厚的我,人生唯一的不幸,就是從小就太過幸福了。這句話要由像我這樣的人說才具有意義。幸福這件事,只要習慣的話,其實是很無味的喔。就像每天三餐都吃糖果點心一樣,舌頭會麻痺,漸漸嘗不出味道。我沒有騙你!幾乎每天都得到各式各樣的人稱讚,數不清的女生向你拋媚眼,還有一個完美無缺的女朋友——有一天我突然發現,儘管擁有了這些,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……之後我臉上仍然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,內心卻宛如嚼蠟般過著每一天。傷腦筋的是,儘管發生了開心的事我卻完全開心不起來,但只要一有難過或生氣的事,好像就會徹底地悲傷或是發怒。看樣子我似乎對愉快的事情已經變得遲鈍得嚇人,對於討厭的事情卻比從前更加敏銳了……可以給我一根煙嗎?」 我安靜地將寶馬香煙和打火機遞給常葉。他以熟練的手勢點燃香煙,朝打火機上畫的莫里西盯了幾秒後,把東西還給我。 我突然覺得,或許常葉知道亞彌會抽煙吧。如果不知道的話,關於亞彌我能贏過他的,也只有知道亞彌會抽煙這件事。所以我彷彿要緊抓住般在腦海中反覆那段記憶,回想著亞彌那夾著細長香煙的美麗手指。 「但是,」常葉吐了一口煙繼續說道:「因為你的出現,我的想法稍微產生了變化。也就是說,事情是這樣的——借由你跟蹤我,讓我得到了你這個人的觀點喔。在你跟蹤我的時候,我想的不是『他為什麼會跟蹤我呢?』而是『在他的眼裡,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?』我對這點比較有興趣。睡覺前總是會回想那天的種種,想像著過了那樣一天的我在你眼中會是什麼樣子。我忍不住這樣想像著,因為我這種人把獨處時開反省大會當作是一種興趣呢。世界上有一種人會一整晚思考著『當時我的行為舉止給周圍的人什麼印象呢?』或是『當時那個人對我說的話有什麼意義呢?』這一類的事喔。」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,我無聲說著。因為,不是別人,我自己正是這種人啊。 常葉俐落地在指間轉起點燃的香煙說道: 「——大概是在你開始跟蹤之後兩週左右的時候吧。我突然發現自己內心起了某種重大的變化,一時之間我還不敢相信呢!我那已經麻痺的感覺又再度回覆正常了。」 常葉不是在諷刺,而是真的像敘述一段美麗的回憶般說了這些話: 「早上一起床,我的胸口就溢滿對那一天的期待。看著鏡子,便打從心底覺得能以這副身軀出生真是太好了。走在街上,覺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好可愛。看著女朋友的臉,心中滿是感謝能夠遇見她。花兒有多像花,石頭有多像石頭,用盡全力般強調著它們的獨特性,並一一映入我的眼簾。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,可以說是正常過了頭。不,應該說或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能夠以正常的眼光看待事物也說不定。我幸福得要死。我變得能夠將理所當然的幸福,不再視為理所當然地接受……一開始,我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現象。實際上,隨著時間經過,這種心情漸漸地淡化了。我和朋友在學生餐廳吃午餐的時候,那種幸福感宛如一開始就不存在似地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然而,當因此失望的我吃完飯突然抬起頭時——雖然有段相當的距離,但的確是看到了你的身影。那一瞬間,我的幸福帶著更勝從前的清晰感回來了。不誇張,我當時的心情真的想站起來大喊萬歲喔……因此我終於發現,這份幸福是你給我的。借由你的觀點檢視自己後,我可以用全新的目光再一次重新看待那些從前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。」 常葉的話暫時在這裡告一段落。 我雖然一直靜靜聽著,但很能理解他說的話。這就跟第二次的我因為背負著多餘的記憶,而落入對現狀沒必要的不滿境地,兩者是很類似的吧。 「有件事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,那就是『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』。我想如果跟蹤我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的話,我不會這麼熱切地去思考跟蹤者的心情。在這層意義上,我對你懷抱深深的感謝。這樣聽起來或許很像在諷刺——但是你這個人有某些地方跟我很像。希望你不要不高興,老實說看著你,我有一種『如果我走錯一步的話,可能就會變成那樣吧』的感覺……我們兩個人的基礎一定是一樣的,人生的初期條件一定像得不得了。雖然因為一點環境的差異和命運的惡作劇導致現在的落差,但以可能性而言,我們應該是在相同的起點出發的喔。正因此我才能瞭解你的心情,也很容易想像你看著我時的感受。」 說到這,他從包包裡拿出深藍色皮革的筆記本。一邊說著:「請稍等一下,馬上就好了。」一邊在筆記本上開始寫些什麼。大約三分鐘過後,他撕下剛剛寫下的那頁筆記交給了我。 看著手上那張紙,與其說生氣,不如說感到佩服。 常葉解釋他在紙上寫的內容:「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跟蹤我的理由。不過,如果你今後還願意繼續這個沒有意義的跟蹤的話,到時候,請參考這個。關於我之後的行程,現在這個時間點能決定的內容我全都寫上去了。跟蹤也很辛苦吧?……聖誕節也越來越近了,隨著聖誕節到來,我的生活也會變得更加充實。如果你願意看著這一切的話,對我而言沒有比這還令人高興的事了。」 52 行道樹和店面都擺上了裝飾,所到之處都播著聖誕節歌曲,地鐵站前擺了棵巨大的杉樹,街道上終於完全染上了聖誕節的色彩。 和常葉在橋上對話已經過了四天。我還是一如往常地繼續跟蹤常葉,那時正在車站裡的咖啡店一邊喝著咖啡,一邊等待常葉現身。因為從這間咖啡店可以清楚看見車站前廣場的樣子,那裡是常葉和亞彌約會常碰面的地方喔。 我身邊的座位不是男女的組合就是一群女生的團體,每一個人都投入在聊天當中。單獨一位的客人好像只有我一個呢。 我將馬克杯拿到手邊,喝了一口。咖啡已經冷掉了,喝起來就像清潔劑一樣。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? 說明白點,跟蹤常葉已經幾乎沒有意義了。因為一切都已經被他看穿了啊!應該可以說我毫無可能對他出手了吧。 然而,我卻拖拖拉拉繼續跟蹤的原因,是因為我想要「記住」。 本來就很不具體的第一人生的記憶,最近又變得更加模糊不清,好像一個不注意,就會連這段人生是第二次都會忘記。老實說,跟蹤常葉,看他和亞彌在一起的樣子,對強化記憶也很有效。若非如此,這時我會以為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是現在這種人吧。 或許那樣還比較幸福也不一定。因為有比較的對象,第二人生才會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糟糕。 正面積極一點來看,我現在的人生也不是那麼沒用。我念的大學不是那麼差,現在的我有許多該看的書和該聽的音樂。有個雖然有點難以理解,但是還大致上關心我的妹妹。不過一年的繭居生活又該怎麼說呢?只要當作自己是重考一年就好了。 雖然這麼想,但這是不可能的呢。如果忘記第一人生,這樣想會很容易吧。然而,另一方面,就算知道這份記憶會令我多痛苦,我也不想忘記第一人生。無論如何,我都想要記住這個世界以及人生中存在著那麼美好的事物。如果要我忘記那些,在第二人生中幸福生活的話,我寧願抱著第一人生的記憶死去,我是真心這麼想的。 亞彌比常葉早一步來到廣場。她坐在長椅上,身邊放著一個綠色的紙袋,抬頭看向車站的時鐘。 雙重跟蹤。常葉說的拜託幫忙雙重跟蹤的「熟人」,該不會就是亞彌吧?如果是的話,那真是糟透了。或許那天在圖書館遇到的時間點,亞彌已經知道我在跟蹤常葉了。會特別親切地跟我搭話,也可以看成是為了掩飾她的動搖。 過了幾分鐘,常葉出現在廣場上。亞彌看到常葉的身影后,提起紙袋,驕傲地拿給常葉看。常葉也表現出嚇一大跳的樣子。 袋子裡裝的,可能是稍微提早的聖誕禮物,也有可能是生日禮物。常葉跟我同一天生日,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的話,為了不要把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混在一起,亞彌故意提前一個星期先送他生日禮物也不奇怪。 收下紙袋的常葉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什麼一樣,將目光看向完全無關的方向。不,那簡直可以說是看向我待的這個方向——看樣子他好像注意到我在這裡監視他了。 而他竟然還朝我揮了揮手。實在是很直率啊。 我慌慌張張地低下頭,躲入他們視線的死角。臉一下子熱了起來,我不自覺地抱著自己的頭。 真是的,我到底在做什麼啊? 53 我好一陣子無法抬起頭,大概過了十分鐘,心想常葉他們應該已經離開廣場,剛抬起頭的時候,才注意到我左邊坐了一個女孩子。 這又是件好笑的事了。跟我相隔四個座位的女生,以跟我非常相似的姿勢抱著自己的頭。在這種地方兩個相鄰幾個座位的男女,用同樣的姿勢抱著頭,這也太奇怪了吧? 當我注意到那個人就是柊的時候,情況又變得更詭異了。 這麼說來,她好像也在跟蹤常葉吧?我想了起來。該不會柊也跟我一樣被常葉發現跟蹤的事,而在被揭發之後,常葉也周到地將自己的行程止口訴她了吧?雖然常葉跟我說過:「跟蹤我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才可以。」但那也等於代表「如果是柊也可以」呢。因為我和柊在這層意義上來說,幾乎就像雙胞胎一樣。 柊從座位上起身前往櫃檯,續了杯咖啡,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在旁邊的樣子。她這一天的打扮跟我上次看到時完全不一樣,穿著有點土氣的白色毛衣,卻神奇地很適合她,有些人就是不適合流行時尚的裝扮呢。如果要說的話,我也是這樣就是了。 柊拿著續杯咖啡走向自助調味區,打開紙杯的蓋子,瘋狂地加入砂糖。真希望你也能看看那幅景象呢,那簡直就像是要把咖啡拌至濃稠般地加入砂糖。她把那杯像是在砂糖裡面加入咖啡的飲料拿回座位,雙手拿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。 看到她這個樣子,我突然有種懷唸得手腳發麻的感覺。彷彿就像十年前自己非常喜歡、但這幾年卻完全不曾再聽的流行歌,正由收音機裡播放出來一樣。 我盯著柊喝咖啡的樣子好一陣子,但是完全找不出自己是對什麼感到懷念。不過,這種感覺的確不是來自其他的事物。唯一能確定的是,這股懷念的感覺確實來自柊。 當然,柊本身對我來說,是從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對象,我們從國中開始就同班。但是,正因為這樣,事情才奇怪。面對這樣一直在你身邊的對象,不會有什麼懷不懷念的問題吧?我本來就不應該對柊有這種感覺呀! 在思考的途中,我終於成功找到適合的詞彙來形容這股感覺。 似曾相識。 我在哪裡曾看過一次這幅景象。不,不只一次。我在這間咖啡店裡,看著柊的側臉無數次。因為那不是第二人生的記憶,所以一定是第一人生的記憶。 眼前的柊和某個東西重疊在一起。接著,巨大的不安向我席捲而來。 我是不是哪裡發生了什麼天大的誤會呢? 柊抬起臉,終於與我眼神交會。 我們彼此還是沒有出聲打招呼。不過,在高中的三年裡,我們已經變得很擅於用眼神相互溝通了。 柊的眼神有著千言萬語。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兩、三秒,就隱約可以瞭解許多事了。 所以——當柊撇開眼神時,我已經完全確定了。 她擁有第一人生的記憶。 54 追根究柢,我究竟為什麼會認定亞彌是我第一人生的女朋友呢?她的確符合我記憶中第一人生中女朋友的特徵:一雙想睡覺的眼睛、長長的睫毛,以及明確的想法。話是這麼說沒錯。 但是,難道完全沒有其他女生符合這個條件嗎?我有好好檢視過所有的可能性嗎? 我再一次看向柊。 不用說,柊的眼睛看起來總是一副想睡覺的樣子,睫毛也很長。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擁有自己明確的想法,但我知道她跟我很合得來。 我終於瞭解一切了。 瞭解到我是在更早之前就犯下過錯了。 瞭解到我做了比想像中更愚蠢的選擇。 也就是說,事情是這樣的——被奪走原來位子的,不只我一人。 我國中時告白的對象完全是個誤會,即使犯下殺人罪行也想奪回來的女朋友,根本就認錯人了。 我一直在暗處看著的那兩個人,「兩個都是」分身。 不只常葉,連亞彌都是分身。 而我真正的女朋友,則始終待在我的旁邊。 也就是說,柊——唯一能跟我比慘的女生,才是我第一人生中真正的女朋友。 55 儘管知道過往的戀人就在身旁,面臨跟自己相同的情況、煩惱,我也高興不起來。不,還不如說內心更加絕望。 要說為什麼,那是因為就算我身邊的柊以前真的是我的女朋友,但我現在喜歡的是更像第一次的她的那個假貨——亞彌喔。 我在意的不是「是不是原版」,而是「是否能帶給我跟第一人生相同的感覺」這一點。我對改變了的本尊已經沒有興趣了。也就是說,正確答案不一定是真正的答案。就算是一場誤會,只要持續十年的話,那個誤會對於本人也已經是不想修正的事實喔。 當知道我所追求的亞彌在第一人生中並非我的女朋友後,我感到十分失望。因為,這麼一來,不就真的失去了我能和她在一起的依據嗎?我一直以來相信著的紅線那端,系的不是廣場上的亞彌,而是身邊抱著頭的那個女生。 站在柊是我第一人生的女友這件事實上,我再次看向她,簡直就像是以客觀的角度看著第二次的自己一樣呢。在第一人生中認識我的人,看到現在的我時會有什麼感覺呢?看著柊,我再明白不過了。 嗯,感覺不是很好呢。 就這樣,這實在說不上是什麼命運般的重逢。「第一次的女朋友」寂寞地看向廣場,看起來她身邊需要某個溫暖的人。我想這次絕不是什麼誤會了。 然而,我沒有向柊說任何話便離開咖啡店。就像我需要的人不是柊而是亞彌一樣,柊需要的應該是常葉吧。 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。不過,所有問題的來源,果然還是出在我身上吧。如果我沒有搞錯一見鍾情的對象,對於我或是對於柊而一言,現在不只是能完全重現第一人生,還能過著幸福的日子吧。不,要說過得比第一人生還幸福,也絕不是不可能的事。 只要我沒有做那些多餘的事,不只是柊,還有我的妹妹、父母、臼水這些人,一定都可以步上更加幸福的人生。 想到這裡,我打斷自己的思緒。 已經夠了。我想。 看樣子,是時候該真心忘記第一人生的記憶了呢。 56 我點燃香煙,祈求世界的終結。用盡全身的力量祈禱認識我的人和我認識的人全部消失不見。這麼一來,我應該就可以再次從頭來過了吧? 那時候,我一定會盡全力避免和誰產生任何關係地生活,我已經受夠「他人」這種不確定的因素了。我當然知道要完全一個人生活很困難,但是,如果是在現在這個社會中,儘可能過著類似一個人的生活也不是什麼難事吧?最近不是有很多人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生活著,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死去嗎? 回家後,我就像是冬天的煙囪般不停吐著煙。妹妹離我離得遠遠的,講了好幾次要我別抽了。但我沒理她,繼續吐著煙。我想讓煙霧充滿房間和腦袋,要是變成什麼都看不到就好了。 由於我無視妹妹的抱怨是史無前例的事,她似乎嚇了一跳。因為妹妹是典型的在家一條龍,出外一條蟲,骨子裡其實很膽小。發現我跟平常的樣子不同,妹妹馬上消了氣沒再說任何話。 在我抽完第十二根煙後,妹妹猶豫地說道: 「哥哥,我記得你以前不是說過討厭煙味嗎?為什麼會開始抽煙呢?」 我吸了兩口第十三根煙後,這麼回答: 「大概是因為擔心我的人消失了吧。」 根據我不清楚的記憶,第一次的我,在某個時間點以前是個香煙不離手的人。但是,我戒了,因為女朋友很擔心的關係。她雖然沒有特別罵我,但是對我說了類似「我不希望你做減少壽命的事」的話,我就戒煙了。因為我覺得親手減少能和她一起相處的時間是件很蠢的事。 然而,第二人生的現在,沒有一個人會為我擔心,也沒有一個人會介意我的壽命是否會減少。或許這就是我會抽這麼多煙的理由吧。 妹妹好像不太懂我話中的意思。因為按我剛剛的說法,就像是在不久前還有人關心第二人生的我是否健康一樣。 不過,她沒有再進一步追問。大概是知道就算問了,我也不會回答吧。相對地,妹妹慢慢地靠近我身邊,將手悄悄地伸到我的嘴邊說: 「……那這樣,因為我會擔心,所以別抽了。」 說完,便用指尖抓住香煙,從我口中抽走。 我確認妹妹的表情。她以一貫的冷靜眼神看著我,但眨眼的次數稍微增加了呢。 我點燃一根新的煙,吐著煙霧。 妹妹咳了起來。 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看著,那是寫著常葉行程的紙條。我把紙條放在煙灰缸裡,試著將打火機移近紙條,卻怎麼也燒不下去。因為雖然只有一點點,但上面還是寫了關於亞彌的事。雖然不甘心,但即使是這種紙條,只要寫著跟亞彌相關的內容,對我而言就是寶貝。 在煙灰缸裡熄掉香煙,我拿起桌上的書讀了起來,卻完全看不進內容。 話說回來,我之前真的覺得自己有辦法殺得了常葉嗎? 假設我真的成功的話,我又是真心覺得亞彌會喜歡上自己嗎? 只能說我腦袋不正常了吧。 或許是身體對打擊起了防衛機制的關係,一回神,發現我已經狠狠睡了一覺。以腦細胞都要壞死的氣勢,睡了十四個鐘頭左右。 隔天醒來時,妹妹已經不在了。 隔一天,再隔一天,妹妹都沒有回來的跡象。 57 如此這般,我放棄了殺害常葉的計劃。所謂的願望,最令人生氣的是,在停止祈求的瞬間願望就實現。這件事我要之後才會瞭解。 一個星期像眨眼般地過去了,十二月也進入了後半段。自從妹妹離開後,只要看到一日工讀的工作我就一個接一個地應徵。剛好那個時期信箱寄來了大量招募工讀生的郵件,只要有心,想毫無間隙地把十二月的行程排滿也不是問題。 雖然事到如今存錢也沒有什麼意義了。我只想放空而已,想要比從前忘記更多各式各樣的事。另外,也是因為自從不需要跟蹤常葉後,時間多了出來的緣故。 總之,我希望一整天都被綁得緊緊的。每天做著需要留宿過夜的飯店服務生、無聊的活動支援,或是指揮交通等等這類的工作。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工作總是令人感到不耐煩,而且這一類的工作彷彿公式般,經常有那種精神過度旺盛的正職員工對工讀生不合理地斥責。反正沒有一種打工是有趣的,我的心情也沒有好轉。不過,儘管如此還是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。 深夜回到家,就喝著摻著冰塊的便宜威士忌,並且快速翻閱妹妹留下的書本,等有睡意的時候,再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鑽進被窩裡。只要習慣的話,停止思考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。 第一人生的記憶,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不清了。 某天,在結束打工回家的途中,我走在積著薄雪的道路上,打開手機打算確認隔天的行程,發現有一封郵件和一通語音留言。郵件是學校寄來的,但我連信件主旨都沒看就刪掉了,反正內容一定是要我趕快決定到底要不要休學之類的。 問題是那通語音留言,留言顯示是從公共電話打來的。 雖然這樣說很傻,但是我一開始以為那通電話是常葉打來的,之後又馬上期待著:「不,說不定是亞彌打來的電話?」因為,事到如今,我還是抱持著毫無根據的期待,心想自己在面臨真正煩惱的時候,亞彌不是都會出現幫助我嗎?我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啊。 當然,亞彌沒有必要打電話給我,那通電話是妹妹打來的。 妹妹以幾乎難以聽見的聲音說著:「哥哥,我希望你回家……聽我說,爸爸和媽媽這次真的很嚴重。如果離婚能解決的話還好,可是這樣下去,或許離婚也無濟於事了……你回來或許也沒有辦法。但是,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」 在幾秒的沉默後,妹妹最後低聲說: 「哥哥,我討厭這樣。」 我也討厭啊。 58 不想直接回公寓,我沒有轉進原本應該轉彎的轉角,又持續在不該轉彎的地方轉彎。剛剛工作流的汗幹了,身體感覺以一種不健康的方式冷卻下來。天氣真的很冷呢。 不自覺地,我哼起了電台司令的佘目g〉。說起來不好意思,第二次的我真的非常瞭解推崇這首歌的人的心情,因為我不是一個配得上亞彌的完美人類。 走入車站前的商店街,可以看到十幾個穿著小學制服的孩子,正拿著手搖鈴演奏,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聆聽。仔細一看,他們演奏的樂器不隻手搖鈴,還有手風琴和馬鈴呢。是很好聽的音樂喔!貌似是老師的那位指揮,臉上的表情真是開心不已。 我離開商店街,走進住宅區。在那裡,我看到了幾乎可以說是拚命地在屋子周圍裝飾起整片燈海的一家人。孩子們鬧成一團,父母親則是努力地在住宅的牆壁、樹木、以及圍牆上佈置燈飾。我在稍微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他們。 眼前的這幅光景太過遙遠到讓我嚇了一跳。心想為什麼我會和他們如此不同呢?感 覺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樣。 過了一陣子,孩子們喊著:「一、二、三。」接著,色彩繽紛的燈飾同時亮了起來,家裡一口氣變得像遊樂園一樣,還浮現出聖誕老人和馴鹿的圖案,真是了不起呢! 我逃也似地離開了住宅區。因為這裡有太多類似那樣幸福的家庭,我擔心再看到同樣的景像自己會承受不了。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,來到了經常光顧的小便利商店門前。原本打算就這樣直接路過,卻又改變心意進入店裡,一邊抵抗想要以熱咖啡罐暖手的衝動,一邊迅速地拿了一小瓶威士忌前往櫃檯。 一如往常,值班的店員是榛小姐。她是個很高的女人,不過絕不是模特兒體型的那種,感覺連她本人也都認為自己的身高很多餘。年紀大概比我大個三、四歲,頭髮是淺棕色,聲音宛如喝醉酒般低沉,給人一種直來直往的印象。 我光顧這家店的時間幾乎都是晚上十一點左右,每次來一定都是買一瓶長罐發泡酒和一包紅寶馬。不是我有什麼特別的喜好,應該說,正因為沒有喜好,所以才會購買以最便宜的價錢就能打發的組合。 由於我好幾十次都是買相同的東西,對方也認得我的臉了。之後,只要一看到我走進店裡,她就會馬上從架上拿出一包寶馬等我結帳。榛小姐每次看到我一定都是想著「啊,買便宜酒和便宜煙的人」吧。真是令人難為情呢。 別人都特地幫你準備好了,我也不會突然說什麼:「請給我五包PEACE。」因此,我這幾個月一直抽同一個牌子的香煙。 然而,由於這天我結帳的時候,拿的是威士忌和巧克力片,加上又沒有買煙,榛小姐似乎相當驚訝,將商品裝進袋子的動作比平常還要僵硬。 「你今天不買寶馬呢。戒煙了嗎?」 將袋子交給我後,榛小姐以客氣的口氣向我詢問。我很喜歡她這個反應以及真的像被嚇到的表情,讓我的心情稍征平復了下來。應該說,更重要的是,她願意對我這種人做的事情表現出些許關心,令我十分開心。即使那是無聊的購物小事。 「沒有。是為了要嚇你才這樣的。」我回道。我好久沒有在別人面前開玩笑了呢。 「我真的嚇一大跳呢!」榛小姐笑著說:「那麼,你不是在戒煙對吧?」 這麼說完後,榛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下,自言自語說了句:「沒關係吧?」並拿起腳邊的小塑膠袋遞給我。 「這是過期的香煙。香煙也有保存期限,我以前都不知道呢。話雖如此,日常要抽倒是完全沒問題的。其實店長要我全部丟掉,但我覺得可惜,所以就偷偷給你吧。」 我盯著塑膠袋,裡面總共大約有二十包不受歡迎牌子的香煙。 「可以嗎?」 「不,不太可以。不過,拿去吧。」 正當我猶豫是否真的要收下的時候,榛小姐探出櫃檯,拍拍我的肩膀說道: 「我反聖誕老人喔。為了對抗會給好孩子玩具的聖誕老人,就送壞大人酒和香煙。真正需要禮物的不是好孩子,而是壞大人喔——所以,你趕快拿著那袋離開吧。」 我一面苦笑一面向她問道:「你討厭聖誕節嗎?」 「我喜歡聖誕節喔。從小就很喜歡……問題是我沒有可以參加聖誕節活動的立場。看樣子這個國家的聖誕節對我而言,門檻稍微高了點。」 由於有別的客人拿著商品來櫃檯,我便向榛小姐道謝後離開了商店。 我迅速打開一包收到的香煙抽了起來,一邊在冬夜的街上閒晃,沒拿香煙的左手插在口袋裡。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寒冷,但把手插口袋算是我的一種習慣。總之空著的那隻手就是很想要放進口袋裡,否則就會感覺怪怪的。 我曾經想過自己為什麼會這樣,或許是在第一人生的時候,我經常和誰牽著手散步,然而在第二人生中卻連一個牽手的對象都沒有,所以手才會覺得寂寞吧。就像有一種講法是說,沒辦法戒煙的人是因為忘不了哺乳期,嘴巴會寂寞的感覺一樣。 我走在路上尋找合適的場所,發現了一座適合的公園。那是一座位於橋下的狹窄公園,周圍是枯萎的樹木、空罐與紙盒掉落其中,公圔的籬笆到處都是破洞,是個十分符合我喜好的地方呢。 我坐在長椅上,在扶手上捻熄香煙。紅色的火花四散,有一些墜落地面後仍然持續發亮,過了幾秒又熄滅了。打開威士忌的瓶蓋,我就這麼直接就著瓶口慢慢地喝下去。雖然在來到公園的途中,威士忌早已變得冰冷,但光喝一口胃就暖和了起來。 我一開始只是開玩笑地想喝醉在外走一晚,讓自己稍微受點苦。不過——這樣喝醉又一覺睡下去的話,或許真的會冷死也說不定。酒精一下子就在疲憊的身體中蔓延開來,身體的感覺瞬間就麻痺了,加上又舒服得想睡覺。托榛小姐的福,我的心情也稍微好轉了起來,啊,這或許行得通呢,我開始思考起來。 要是心情再差一點的話,應該不會想到要自殺。其實最危險的時候,是心情從谷底回覆到一半的時候。 對於突如其來的機會,我感到興奮不已。很不可思議呢,來到這個階段,後悔是件很舒服的事。只要那是份強烈的感情,怎麼樣都可以很舒服。因為轉個念頭的話,那幾乎就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。一個不小心,連絕望都能享受。 所以我努力試著回憶一些悲傷的事,想嘗試看看臨死前的後悔,決定要正面面對我一直以來盡全力逃避思考的事情。 由於疲勞和酒精使得腦袋一片空白,好像不能想一些太過嚴謹的事。不過,腦袋還是浮現出好幾個受到「後悔」這個詞吸引而擴散的畫面。 第一個畫面當然是,如果我和亞彌能順利交往的話——的影像。我們兩人漫無目的地像那天在圖書館裡說著瑣事一樣,如此的光景在我眼前擴散開來。 不過影像不只有這些。腦海一個接一個地浮現「或許有可能發生的美好事物」。 關於那一個個的影像,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。 不過,看著那些影像,我稍微嚇了一跳。在想著那些有可能發生的幸福時,我瞭解到一件事。看樣子,所謂幸福的碎片,似乎就散落在其中。 然而我卻將它們全部忽略,抑或是親自將它們踩個粉碎。為什麼會這樣呢?那是因為我總是在想著第一人生的事情啊。 59 我大概在那張長椅上坐到了凌晨四點左右。身體止不住顫抖,也像是快生病了似地咳嗽,但是卻完全看不出有什麼死亡的徵兆,只是單純地覺得很冷而已。因此最後我回到家裡,邊發抖邊蓋著毯子睡去。 我想起小學的時候,遇到無論如何都不想參加的活動時,就會拚命沖冷水希望自己感冒。而這種事往往都不會成功。 我在天色微暗的下午醒來,打開電暖器。雖然沒有食慾,但還是勉強將玉米片和牛奶灌進空蕩蕩的胃裡,出門抽起榛小姐送的煙。雖然身體有點無力,但沒有感冒或是得肺炎的跡象。白努力了,我的身體非常健康。 再次回到屋裡時,我心中有個成形的計劃。 我是這麼想的——繼續過著現在這樣充斥著打工的生活,存到一定的錢後,離開這裡,四處旅行,我要儘可能地往南方移動。當身上的錢耗盡時,也可以當個流浪漢。簡單來說,就是打算傚法我第一人生的好友臼水啦。 雖然這樣聽起來有點愚蠢,但我真的非常喜歡臼水的這個想法。沒錯,樂趣就在於只有偶爾的幾頓飯,娛樂則在於看著星星和花朵、聽聽蟲鳴鳥叫,還有把天氣當作人生大事,就像這樣的生活。 在我過著流浪漢生活時,也許有一天會遇到同樣身為流浪漢的臼水呢。到時候,我們或許可以像第一人生一樣,再一次成為好朋友,和平相處。一起分食一塊面包、跟其他流浪漢爭地盤、同心協力蒐集瓶瓶罐罐,並為了誰找到比較多空罐這種小事而爭吵……像這樣相處。 每天,在星空下睡去,在太陽下睜開眼。這麼一來,我也可以不用再理會第一人生的事,每天只要專注在食衣住行上就好了吧?這種生活,不是很像個人嗎—— 然而,我的內心某處,卻以極為冷靜的角度檢視這份空想。最後我可能沒有遇到臼水,又適應不了流浪漢的生活,然後獨自一人在悲嘆中死去,直到最後還一邊說著:「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。」 就算我死了,也一定沒有任何人在意吧。不——或許妹妹會為了我而流下眼淚。因為那傢伙雖然外表看起來是那副德行,但骨子裡卻相當疼愛哥哥,為哥哥著想呢。我最近才發現,這一點在第二人生中也沒有任何改變。妹妹會特地跑到我的住處,雖然討厭家裡是一個原因,但我想有一半是為了安慰我才來的。這也有可能是我的誤會,但要怎麼想是我的自由。 我消失之後,家人會變得怎麼樣呢?終究會一發不可收拾而導致毀滅嗎?或者是為了填補我不在的空缺,三個人並肩生活呢?無論如何,都會比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狀態好得多吧? 我不是因為什麼自我犧牲的精神才想死,但如果因為我的消失而能發生什麼好事的話,那對我來說會是一種小小的救贖。這是我個人的問題。 就這樣,我繼續深入這種自暴自棄的思考。諷刺的是,一日一拋下了對這個世界的執著,世界在眼裡反而顯得充滿魅力。沒錯,雖然以「我生活的這個世界」來看,是個不怎麼樣的地方,但去除這種私人感情,這個世界依舊美好。 過了一會兒,我朝打工的地點前進。不過現在,就算是在那裡看到的廉價聖誕節燈飾,都能充分給我感動。路燈照在飄落的雪花上,將雪花染成橘色的樣子,怎麼看也看不膩,此外仔細觀察屋簷下那一根根平凡的下垂冰柱也可以很開心。 簡直就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拜詁下雪的街道一樣。 這是很好懂的事。因為就算是平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物,在失去或是體會到即將失去的那一刻,也會突然感覺像是無可替代的寶物。在想死的瞬間,生命開始閃閃發亮;在想活下去的瞬間,死亡則會散發出甜蜜的氣息。 不過,再怎麼瞭解這個道理,直到真正失去之前,無論如何也沒有真實感吧。關於這點,人類還真是不怎麼懂得變通呢。真是麻煩的生物。 60 不用說也知道,第二人生的我最討厭聖誕節了。 話雖如此,但不是討厭聖誕節本身的精神或是不喜歡基督教什麼的。我討厭的是人們口中講著「聖誕節」的時候,只不過是把它當作藉口的這件事。那就類似對「志工」這個詞有時候帶點可疑性的厭惡一樣,並不是志工本身有什麼不好。 原本第一人生的我也是把聖誕節當作藉口,盡情玩樂的人。所以,我很清楚第二次的我會討厭聖誕節只是單純的心態偏激罷了。基本上,會討厭得不到祝福的生日也是理所當然的嘛! 但不管是偏激還是嫉妒,討厭就是討厭。所以當我知道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打工內容時,真的覺得毀了。 我應徵了身旁所有看得到的打工,但只有注意它們的時間和應徵的注意事項,對重要的工作內容則是看都沒看一眼。我是在二十四日當天早上,才知道工作內容是一整天在人潮聚集的百貨公司裡,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樣子協助抽獎活動。 雖然要請假也是可以請假,一整天待在家裡也很吸引人,但似乎又有些提不起勁。不管選哪一個,都可以預見我心情會很糟,既然如此,能賺錢的選擇還是比較好。得到這個結論後,我離開了家中。 無精打采地前往百貨公司員工專用入口時,那裡已經聚集了大約二十個跟我一樣在聖誕節前夕打工的稀有動物。大部分的人看起來都一副聖誕節沒有約會的臉,但也有零星幾個情侶特地一起來打工,拜他們所賜,現場的氣氛十分尷尬。還滿好笑的。 來打工的大部分是大學生,有一半是帶著朋友一起參加。一個人來打工的包含我在內只有四個,一個是看起來非常習慣工作的男生,還有一個是完全不介意週遭目光的耳環男。最後一個是四人中唯一的女生——沒錯,你已經猜到了吧? 直直站在角落看起來很不自在的那個傢伙,是我很熟悉的女生——柊。柊看到我之後,輕輕點了個頭,我也同樣向她點頭。但照這個樣子看來,她似乎還沒有發現我的真實身份呢。 話說回來,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相遇,我們的思考模式果然真的很像呢。真不愧是第一人生中的情侶。反正她大概也覺得比起關在家裡,選擇這裡比較好才來的吧。 成員集合完幾分鐘後,工作人員開始跟我們說明工作內容,我久違地聽見了「兩人一組」這句咒語。不意外地,我和柊都沒有一組的對象,剩下來的兩個人變成了一組。 自從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有這樣過了,我感到令人懷念的尷尬感。 我們穿上悶熱的聖誕老人裝,甚至還戴了帽子,被要求向興致高昂的家庭或情侶說著「恭喜恭喜」、「聖誕快樂」這些恐怕心口不一的話。隔著桌子的對面,沒有一個人看起來不幸福。我看著身旁的柊,心想我們曾經也是那一邊的人。柊拚死命地努力擺出笑容可掬的樣子,看著那樣的她令我忍不住心痛。 第一卷 61-70 61 休息時間我們回到充滿灰塵的會議室,拿到供應的便當。雖然以聖誕節的色彩包裝,但內容只是普通的便當。我將大約吃剩一半的便當放回紙箱後,把通行證收進口袋,逛起了百貨公司。這不是我第一次在這裡工作了,但這裡實在是個規定很鬆散的地方,隨便到處走動也不太會被罵。 由於聖誕節的緣故,百貨公司到處都是人潮,但五樓的樂器行卻沒什麼客人。雖然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,但我自然而然地被樂器行吸引了過去。 看著吉他和電子琴,我想起了高中時常去的那間音樂教室。畢業典禮預演那天也是在那裡見到柊的呢,想到這,我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。 從樂器行的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,我發現了一個喜歡的東西——HOHNER的Marine Band。那是所謂的十孔口琴,木製琴身,有著我非常喜歡的設計,也有點像手槍的那種設計美感。Marine Band這個名字也真的是非常響亮。 我突然想將這個送給妹妹當作聖誕節禮物。就算她對樂器沒有興趣,到時候只是擺著裝飾也很好。以口琴來說,Marine Band的價錢有點昂貴,但我毫不遲疑地買了下來,還請店家幫我包裝。 離開樂器行我才發現,口琴真的非常適合妹妹喔。我很輕易就可以想像她用那雙小手拿著口琴熟練吹奏的樣子,她在第一人生的時候,一定真的有在吹口琴吧。 之後,我走向百貨公司外的吸煙區。待在室內的時候還沒發覺,原來外頭下著大雪。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,不過有些地方已經有了十公分以上的積雪。天空的云層相當厚,明明是白天,卻幾乎像夜晚一樣暗了,也有許多車都開啟了車頭燈。 我不經意地看向停車場,一輛眼熟的藍色汽車映入了眼簾——我的表情馬上僵住。因為,那是我跟蹤時期經常看到的車。簡單來說,就是常葉和亞彌坐的車。那是很稀少的車種,所以我看一眼就知道了。 早知道會這樣就好好看常葉給我的預定行程表了,我懊惱地想。如果知道他們兩個今天會來這裡,我絕對不會接下這種工作。 抽完第二根香煙後,我緩緩步回休息室,從包包裡拿出那張行程表看。根據行程表,他們兩個接下來準備要去很高級的店享用晚餐的樣子。真是令人不悅啊。 嗯,接下來發生的事你應該大致猜得到,常葉和亞彌來到我和柊工作的抽獎會場。 當看到他們兩人的瞬間,我的目光馬上掃射四周,尋找躲藏的地方。我死都不想在這個時間點遇到常葉。反正看到這樣的日子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的我,他一定又會深深體會到自己擁有的幸福吧。我才不想當他那種心情的素材。 我躲進眼前第一個出現的場所——牆邊聖誕樹的後面,高約五公尺的巨大聖誕樹非常適合藏身。不過,當我繞到樹後時,有個人也從跟我相反的方向繞了進來。我慌張地止步,我們差一點就撞在一塊了。 我跟柊四目相交是一瞬間的事。 不過,那已經足夠了。我和柊兩個人並肩坐在聖誕樹的陰影下,等待常葉和亞彌離開。託大樹的福,常葉和亞彌沒有看到我們。不過期間有個小孩子特地跑來偷看還喊著:「媽媽,聖誕老人躲起來了,有兩個!」這時真想對他說:「喂喂喂,饒了我吧。」 常葉和亞彌離開抽獎會場後,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他們之後的行程,身旁一直嘆氣的柊大概也在思考相同的事。唉呀呀,很少有機會心情可以這麼糟糕呢。 過了五點,抽獎也接近尾聲,幾乎沒有什麼客人再來會場。由於一直被叫去休息,我和柊兩個人便在休息室裡發呆。 休息室的角落有一台老舊的收音機。那是一台木製收音機,機上設有兩個巨大的轉鈕,微微地流瀉出音樂。因為沒有其他可以看的或是可以聽的東西,我便仔細聆聽收音機的音樂。 收音機播放的是一首熟悉的曲子—— 約翰藍儂的〈Starting Over〉。 我隨意跟著收音機小聲地哼著這首歌。 第一人生的那一天,我也是這樣哼著同一首曲子呢。 等我注意到自己想起了原本想不起來的事情時,已經過了幾秒。 之後,我發現第一人生的記憶正在迅速回覆。 多到不可思議的大量資訊,靜靜地填滿了我的腦袋。 也是在這個時候,我想起了,常葉和亞彌之後將面臨死亡的命運。 62 人類的運氣以長遠的眼光來看,或許是一種平衡的狀態。雖然說這大部分是運氣不好的人用來自我安慰的說法,但此時此刻,卻令我不得不這麼相信喔。 神奇的是,我內心什麼感覺都沒有。 「這樣啊,那兩個人要死了嗎?」只是這樣。 硬要說的話,我想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喔。因為我還是一樣恨著常葉,而亞彌終究也不會成為我的。既然無法得到,不如乾脆不要存在比較好。 我不覺得他們很可憐。這樣不是很好嗎?因為他們一直以來可以過著那麼幸福的人生,不如說,能在幸福的頂點死去也是一種幸福吧。我這個多過了十年沒用人生的人都這麼說了,絕對沒錯。 時鐘指針來到了六點。如果劇本照我想的進行,現在常葉和亞彌應該會關掉收立日機,改用車內的立日響聽起CD。從《Starting Over》傳奇不朽紀念精選輯的第一首〈Imagine〉依序播放。 然後當第十二首〈Starting Over〉出來時,他們的生命便會消逝。 我起身走到休息室角落的收音機前,調高音量。 為什麼記憶會在這個時間點恢復呢?我思考著這個問題。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時間點被叫來休息呢?為什麼這個房間裡有一台收音機呢?沒錯——話說回來這台收音機是從什麼時候在這裡的?至少上個星期,這裡應該沒有這台收音機才對。 這些應該可以當成某種「訊號」。 當歌曲接近尾聲時,我得到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結論—— 老天爺還在測試我。 就像測試我來到第二人生能不能找到正確的對像一樣…… 這一次祂要測試我能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。 63 我以袖子擦了擦汗濕的臉龐,面對鏡子看著自己,穿著愚蠢聖誕老人裝的我就站在鏡子前。 「最後你有權利知道所有的一切。」我說道: 「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,因為我喜歡上錯誤的人。如果不是這樣,我應該可以照著當初的目標,重新過著幾乎和第一次相同的人生。只要我沒有改變,我的家人、臼水,還有你,應該也都會和第一次相同,可以走向豐富多彩的人生。」 「然而,我卻犯了最不該犯的錯,搞錯了喜歡的對象。而且,我一直到今年冬天都沒有發現這個錯誤,一直將錯誤的對像當成真命天女,不停追逐著她。我有多愚蠢啊!因為這樣,所有的齒輪都亂了。第一人生中跟我關係親密的人,在第二人生中幾乎都過得很糟。我簡直就像個瘟神。」 「第二次的我,不是個適合扮演『第一次的我』這個角色的人。因此說到事情有什麼轉變呢——就是出現了分身。不是我,而是由另一個人來代替扮演我第一人生中擔任的角色。而我的女朋友,果然也變成不適合扮演『第一人生的女朋友』的人,由分身取代了她的位置,我們兩個則成了相親相愛的喪家之犬。雖然這樣的情況或許也可以稱作命中注定,但基本上真是爛透了。」 「喜歡上錯的人,不只是我。不過柊,你會弄錯喜歡的對象也是無可奈何的事。因為認識第一人生的我的人,不管是誰,都不會把我而是會把常葉當作是第一次的我……話雖如此,但兩個人一起喜歡上錯的對象,終於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。我們徹徹底底地錯過了彼此。」 「我們都愛上了錯誤的對象……但是呢,我是這麼想的。就算這份感情是從誤會而生,但結果在第二人生裡,那才是真實的不是嗎?就算一開始是誤會或是錯信,但我們持續好幾年都喜歡亞彌或常葉,這就是事實。現在對你和我而言,亞彌和常葉才是『本尊』呀。」 「可是老實說,這兩個『本尊』接下來不到一個小時就要從這世界上消失了……我稍微有想過,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適合的發展。因為我們就算再怎麼等下去,亞彌也不會變成我的,常葉也不會變成你的。加上我們只要一看到那兩個人,就算不情願也會想起第一人生的事,因而落入不停執著於過去的窘境。既然如此,亞彌和常葉乾脆都消失了還比較好。如此一來,我們終於可以從無法實現的夢和無法挽救的後悔中脫身。沒錯,當他們在我們面前消失的那個瞬間,我們的第二人生將重新啟動。這一定是最實際也是最聰明的做法。忘記第一人生的事,也忘了常葉和亞彌……」 我的話在這裡打住。 已經夠了。 我離開廁所,回到休息室。只要對在休息室裡的柊,照著剛剛練習的冗長檯詞直接說出來就好了。 只要這樣做就好了。 64 然而,至於回到休息室後我做了些什麼,真的可以說是莫名其妙。一看見雙手撐著兩頰聽著收音機的柊,我馬上拉起她的手衝出房間。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!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能不能獨力完成,要找相信我說的話並幫助我的人,似乎就只有柊了。 看到在樓梯上奔馳的兩個聖誕老人,小孩子們的眼睛都閃閃發亮。嗯,因為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嘛。有個在電扶梯上錯過我們的小孩,為了要追上我們,拚命地朝電扶梯的反方向跑,卻前進不了幾步。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愛呢。 65 柊願意二話不說地跟著我,一定是被我握著的手感覺到了懷念吧。 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?因為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。 戶外的天氣已經呈現暴風雪的狀態。我讓柊坐進副駕駛座,自己一坐上車便馬上發動引擎啟動車子。行車的視線非常糟糕,完全看不到路上的交通標線或是標誌,連人行道和馬路也難以區分。 我從錢包裡拿出常葉給的行程表,預測他們應該會開的路線。幸好,他們預約晚餐的餐廳,是我也很熟悉的店。從這裡選擇最短的路線開過去的途中,應該可以看到將成為車禍現場的十字路口。 從第一首曲子〈Imagine〉到第十二首〈Starting Over〉,以一首歌四分鐘來算,大概有五十分鐘,可以說是岌岌可危的生死關頭。而且我們不只要趕往現場,還需要做一些準備。我來列舉一下應該需要且幫得上忙的物品:警示燈、指揮棒、照明設備、手電筒。總之,越亮越好。 一陣強風吹起大雪,瞬間遮蔽了視線。我反射性地放緩油門,卻發現正前方是中央分隔島,連忙將方向盤轉向。喂喂喂,清醒點啊!我向自己說道。要是我們自己先發生意外,就得不償失了吧? 明明面臨這麼緊迫的狀況,另一方面,我的表現卻怪得不得了,一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的笑容,真是拿我自己沒辦法呢。 做不像自己會做的事,大概是人生中最有趣的事了。在第二人生中,我雖然一直都為此所擾,但借由證明人類也能夠靠自己得到自由這件事,感覺就像對什麼報了一箭之仇般,果然心情非常好呢。 我因為紅燈而不得已停下車子。雖然也可以闖過去,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。看看時鐘,時間似乎沒有急迫到那個地步。 我不經意看向副駕駛座,柊以一種要求解釋的眼神盯著我看。 我思考了一會兒,這樣開口說道: 「本來,死的應該是我們才對。」 雖然這樣的說法可能不太貼切就是了。 66 「二十歲那年的聖誕節,沒錯,就是今天。第一人生的今天也是下著暴風雪……你還記得嗎?就像常葉和亞彌那樣,我們也是在離開那間百貨公司後,去了比平常還要高級的餐廳享用晚餐,再打算兩個人悠哉地回家。」 「然而在從餐廳回家的路上,光是暴風雪就讓視線夠糟糕了,而因為大雪,竟然又發生了大規模的停電。換個角度想,那也滿浪漫的。停電的聖誕節呢,可能是聖誕老人因為視線不佳而絆到了電線也說不定。不過,麻煩的是,我們車子開的那條路四周的紅綠燈也都熄滅了。似乎真的是很大規模的停電呢。」 「當時我們聽的CD是《Lennon Legend》。因為聽到收音機播的〈Starting Over〉,你說想要聽約翰藍儂的精選輯,那的確可以說是個很聖誕節的想法。第一首〈Imagine〉、第二首〈Instant Karma!〉、〈Mother〉、〈Jealous Guy〉、〈Power to the people〉、〈Cold Turkey〉、〈Love〉、〈Mind Games〉、〈Whatever Get You Thru the Night〉、〈#9Dream〉。當第十一首〈Stand by Me〉結束,第十二首〈Starting Over〉再次響起的時候——事情突然發生了。」 「由於停電加上風雪的關係,視線內除了雪之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。我很小心地開車,然而卻突然——真的是一瞬間的事——感到一陣強烈的衝擊,彷彿全身上下都要散開似的。幾乎也是在同一時刻,我感到一道剌眼的光芒。我們當時恐怕是跟卡車或是什麼相撞了吧。那裡應該是十字路口,但我卻誤以為是一條單行道吧。沒有時間覺悟,也沒有時間後悔,我們的人生應該就在那一瞬間結束了……然而,下一次睜開雙眼時,我的時間回到了十年前。不,正確來說是『我和你的時間都回到了十年前』……這個大概是可以稱作聖誕奇蹟之類的東西吧。總之,老天爺再度給了我們一次機會。」 「不過,為什麼要特地讓我們回到十年前呢?就算只是回到一分鐘前,都足以避開那場意外。然而,我們卻損失了部分記憶,還回到了十年前。也可能是因為回到十年前,所以記憶才會缺損……假設是老天爺或是聖誕老人什麼的,總之就是那種絕對的主宰者給我們機會好了。為什麼那傢伙要讓我們的時間回到十年前呢?我有了這樣的結論——那傢伙大概不會直接幫助受難的人吧。頂多只是再一次給予人們公平的機會,只是讓我們躲開不合理的死亡,反過來說,也只會做到這個地步而已。」 「我不懂得詳細的因果關係。但以現在的狀況來看,能夠救我們的方法恐怕只有一個,那就是『設立分身』,在第二人生中把我們第一次身處的位子讓給其他人。放棄如詩如畫般的幸福青春,接受和第一人生完全相反的第二人生。而我們偶然地成功了。常葉和亞彌將代替我們擔任遭遇意外的角色……我不知道這樣真的好嗎?因為,就算在第一人生中的那一天結束生命,我的人生從開始到最後都非常完美。我甚至覺得,比起多活了空虛的十年,那樣才是正確的選擇。」 「如果這樣放著不管,就會發生同樣的意外,他們就會失去生命。如果真的這樣,對我們而言應該是理想中的發展才對。」 柊沒有開口,靜靜地聽我說著。看著在視線一角點頭的柊,我又湧現懷念之情。 「可是啊,」我說:「若真要無視這個悲劇,今天卻是慶祝氣息太過濃厚的日子。畢竟是平安夜,加上我們又扮成聖誕老人,聖誕老人在平安夜不散播幸福的話要幹嘛呢?……而且就像愛著第一人生一樣,我內心某個地方也愛著重現那段人生的他們。就算不想承認,但常葉是我珍愛的分身;就算是一場誤會,第二次的我愛著亞彌也是事實。關於這點,你應該也是一樣才對,所以我偶爾也想表現出過著符闔第二人生的樣子。運用第一人生的反省和教訓,期待更加美好的第二人生。」 67 找到即將成為車禍現場的十字路口,做完各種準備後,距離停電大概還有五分鐘。多虧柊在瞬間就完全瞭解我想說的事,我們才能這麼遊刃有餘地準備。 我們並肩站在路燈下,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。 柊怯生生地向我開口說: 「你之前也都是這樣幫助其他人嗎?」 「不。這是第一次。」我回答:「所以,我覺得現在做的事其實不太好呢。我本來是個對數不清可能獲救的生命見死不救的人,這樣的人事到如今卻只去幫助自己想幫的對象呢。」 「不過,大家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子喔。我覺得我們不用特別有罪惡感。」 「……原來如此,你這麼一說還滿有道理的。」 「這也是我第一次利用記憶幫助別人。」柊說道:「我進入第二人生後,也從來沒想過要運用第一次的記憶做些什麼。雖然我現在是這個樣子,但其實是希望第二人生能夠跟第一人生一樣度過——」 「我也是,」我馬上接著說道:「沒有道理不這樣做。」 「……就是說呢。」 柊一邊點頭一邊笑著。她的嘴唇保持緊閉,只有嘴角微微地抬起,跟我的笑法簡直像得好笑。那是卑微的人為了設下防線所產生的笑法,連幸福都會感到害怕的膽小鬼常常會有這種表情。 看著露出這種表情的柊,我的內心充滿罪惡感。 「害你捲進這種事情真的很抱歉。」我說:「本來我是沒有資格這樣拜託你的。沒錯——追根究柢,一切都是我的錯。第一人生的我要是開車再小心一點,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。我要是沒有犯下那種錯,我身邊的人們,所有的人本來都應該可以繼續那樣幸福地生活。」 柊舉起右手的食指說道: 「吶,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?」 「什麼事?」我回問。 柊淡淡地開口: 「的確,或許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是不太好的事;或許我們犯下了最糟的錯誤,搞錯了應該珍惜的對象;或許因為你的失誤,讓第二人生中許多人的命運轉往壞的方向;或許這十年來改變的一切都再也無法挽回……儘管如此,因為這樣,我現在應該也沒有任何不能開心的理由吧?」 這番出乎意料的言論,讓我有點畏縮地道:「呃……嗯,應該是這樣沒錯。」 「能夠和你再次像這樣說話,」柊眯起眼睛說:「吶,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先為我們的重逢高興嗎?我們的確一直都在彼此身旁,但是直到現在這個瞬間,才初次認識瞭解彼此不是嗎?在第二人生中,這不是可以稱作真正的重逢嗎?」 我感受到自己的嘴角放鬆開來。「說的也是。0K,那我們先慶祝一下重逢吧。」 這樣子的對話,真的很像我們的風格呢。 柊僵硬地將雙手伸向前方。我雖然溫柔地抱著她,但是動作果然也很僵硬。「不行,我好緊張。」柊自嘲地笑著說。不過,不管是抱人或是被抱,我們都已經相隔十年的時間沒有這麼做過了,會緊張也不是沒有道理的。 「……希望你不要太生氣喔。」柊將臉龐靠在我的胸口說道:「高中的時候啊,當時的我看不起和我同處類似情況的你,我是借由這一點來保持內心平靜。一有難過的事,就會先找你在哪裡。心想著:『跟那個人比起來我還算是好多了。』來讓自己安心……我很過分吧?」 「我有猜到你是這樣看我的喔。」我苦笑道:「因為我也一樣。」 柊稍微沉默了一下。 「那麼,」她抬起頭說:「我們也可以這樣想。也就是說,你藉著看不起我,我也藉著看不起你,我們彼此借由這樣的關係熬過了這幾年呢。當我寂寞或是空虛時,就算你不在我眼前,內心也會浮現你在身邊的樣子。而如果你也相同的話——或許也可以說,就某個層面而言,我們錯失了彼此之後,反而一直是支撐對方生活的人,不過是以一種非常扭曲的形式。」 「……真的很扭曲。」 我呵呵笑著表示同意。我們四目相交,然而因為長年累積的壞習慣,使得我們又下意識地撇開眼神。 不過,只有這句話必須好好看著彼此的眼睛說出來。 我再一次認真地看著柊的眼睛說: 「那麼,距離停電只剩一分鐘了。我們差不多要去救那兩個愛錯——但的確愛著——的人了。」 我說完後,柊用力地「嗯」了一聲說道: 「不過,那個,可以等一下嗎?在燈光消失看不見之前,我最後想請你讓我確認一件事……本來我是沒有權利這樣對你的,畢竟我也是從一開始就追著你之外的人跑。可是我不像你那麼守規矩,才不管什麼權利不權利呢。」 「確認什麼?」 幾乎在我說完這句話的同一時刻—— 柊傾身向前,與我的嘴唇交疊。 「對不起,」柊說:「只是這樣。」 的確,確認的話這樣就夠了。 在那一瞬間,我瞭解到許許多多的事。 或許我一直困在很表面的東西里呢。第二人生中有限的記憶,似乎甚至讓我的思考方式有了致命的缺陷。 一直以來,我太過忽視無法言喻的感覺了,儘管這種事就算用言語也無法表達。我發現那些我自以為記得的事,其實一件都沒有記著。完全沒有弄明白什麼是重要的,什麼又是不重要的。 我不應該介意沒有真實感的第一人生記憶,我應該把那份記憶當作「有機會發生的可能性之一」來處理才對啊。 「原來你一直離我這麼近呢。」柊垂下視線說道。 柊離開我的懷抱。幾乎就在她回頭的同一時間,路燈一起熄滅了。 已經漸漸跟我們沒有關係的真正黑暗,覆蓋了整座街道。 跟十年前的那天一樣。 68 那真的是很蠢的景象。兩個聖誕老人在停電的夜晚拿著指揮棒開始指揮交通,這種事就算跟朋友說也不太會有人相信吧? 我們到處設置的彩色警示燈,換個角度來看,也可以當成是聖誕節的燈飾。紅、綠、藍、黃,明明沒有多少時間,我們卻還是特地設置了配色漂亮的警示燈喔。 我們完全融入了這種幻想的氣氛裡,還對特地停車感謝我們的情侶或是其他人說了好幾次:「聖誕快樂!」明明我以前最討厭這句話了呢。可能是裝扮和寒冷讓腦袋出了什麼問題吧。 這場風雪真的很大,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,因為太過寒冷下意識咬緊臼齒的緣故,下巴也好痛。全身上下冷到我已經搞不清楚身上哪裡有穿衣服了。 加上因為必須定期在警示燈或是其他東西上拍掉積雪,我們也得到處來回走動。說實在話,我們就算被車子撞到都不奇怪。不過,由於我們身上穿的是非常醒目的衣服,所以多少能活得久一些。 只有今天我會感謝這身聖誕老人的裝扮呢。要是今天穿的是傑克南瓜裝,我們毫無疑問地會被撞死喔。聖誕老人裝要是能再稍微保暖一點的話就更好了,和外表相反,這身衣服實在沒有什麼禦寒功能。真的是冷到骨子裡了。 在指揮交通的期間,我一直回想到的是從前的柊。不是指第一人生的事情,我自然而然聯想到的,是第二人生中和柊共有的回憶——全國高中運動會或是藝術鑑賞會什麼的。要搭遊覽車出去時,我們都沒有能坐在一起的朋友,總是兩個人一起坐在車子最前方,靜默不語。還有,我們會在保健室門前等著一直不回來的保健老師。在球類大賽時,躲進空教室睡覺的話,會發現她也做了差不多的事情,然後兩個人一起錯過閉幕典禮。如果檢查文化祭慶功宴的出席確認表,會發現勾選不參加的只有我們兩個。還有畢業典禮預演那天,我們在音樂教室成了共犯。畢業典禮那天,導師一結束漫長的感言,也只有我們馬上離開教室。上了大學後,一如既往地沒有朋友,跟高中時一樣,我們兩個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教室的左後方。 雖然不知道這些算是美好還是糟糕的回憶,但這些回憶就像音樂一樣撫慰著我。 然後——停電後大概過了二十分鐘。 我們目送著那輛藍色汽車通過。 目送曾經的我們通過。 一直到最後,他們什麼也不知道。只要我們不說,常葉和亞彌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我和柊的分身,也不知道我們救了他們的性命吧。 不過,這樣子就好。不如說,對我們而言,他們兩個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被救了一命才是真正的痛快。 幫助了那兩個人之後,我們的目的也就達成了。不過,我們決定,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,就好人做到底吧,在電力恢復之前,繼續指揮交通。 69 當電力恢復正常的時候,我們的身體已經像屍體一樣冰冷,頭髮和衣服都已結凍,感覺不管是感冒、肺炎還是什麼的都放馬過來吧!雖然想去哪裡取個暖,但是所有的店都已經打烊。加上輪胎被大雪卡住,車子無法動彈,而我們的行李又幾乎都放在百貨公司,呈現一種束手無策的狀態。 無論如何,我們先把車內的暖氣開到最大,等待車裡的溫度變暖。我們連稍微對話的力氣都沒有,只是像個笨蛋一樣不停地發抖。 就在那時,不知道哪裡傳來了時鐘的聲音。 指針指向十二點。 沒錯,就在這個瞬間,重複的人生宣告結束。 從此以後,我們也將面對完全未知的世界。 也沒有第三人生會啟動的感覺。 柊的牙齒打顫著,用幾乎要消失的聲音說道:「好冷喔。」對我露出微笑。我想光是說出這句話就耗盡她所有的力氣了。 「嗯,好冷。」我雖然只回了這句話,但在說出口之後,心裡升起了某種暖意。 那是因為回想起來,這十年來我連可以分享寒冷的對象都沒有。 怎麼說呢?那一瞬間,我突然有種幸福的感覺。明明那兩個分身今後還是會繼續坐在我們的位子上,還有像是我下學期的學分已經拿不回來了、父母現在似乎快要離婚、沒有朋友、妹妹很沮喪、好朋友好像要自殺的樣子,再加上現在冷得像馬上要死掉——儘管如此,我還是覺得幸福。感覺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事,大部分都沒問題了。只要我和柊在一起,似乎也可以樂在其中。 雖然這是沒有任何根據的自信,但是越是沒有根據,力量就會越強大喔。我的腦袋可能有點不清楚了,不過這時的我或許比第一次的二十歲聖誕節還要幸福。 如果是這樣的話,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呢。 因為這是時隔十年的快樂聖誕節。 我以止不住顫抖的手握住柊的手說道:「吶,柊……」雖然思緒還沒有整理好,但總之感覺我必須說點什麼。 「我們在這十年,失去了許多東西……或許也相對得到了一些東西,但比起失去的,實在是微乎其微。我無法打從心底肯定這十年,我們幾乎過了空白浪費的十年。」 柊一直盯著被我緊握住的手。 「但是,」我說:「看著你,我就興起了想要再次從頭來過的想法,完全不需要回到過去。我剛剛發現了一件事,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喔。看樣子,我好像再次喜歡上你了呢。這跟你在第一人生中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沒有關係,真的只是單純地喜歡在我面前的你而已……那麼遺失的這十年該怎麼說呢?不就是十幾歲少年的徒勞無功嗎?柊,今後為了讓你能喜歡上我,我會拚命努力的,就像我們兩個人第一次相見時一樣。」 「……這可能有點難度呢。」柊微笑道:「因為我已經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了。」 真是的,真是敗給她了。柊完全知道我最想聽的答案呢。 我輕輕地靠近柊的臉龐,吻了她。 我們還是老樣子,彼此動作都很僵硬,但我反而因此更開心。 因為這樣真的就像我們從頭開始一樣。 70 天亮回到家中的我完全沒有睡意,心情就像是重生一般。覺得身體比平常還要輕盈,看著鏡子,發現表情經過一個晚上全變了。重生的準備已經都大功告成了吧!但如果沒有今天這樣的日子,我連這件事都無法注意到吧。 正當我在房間中央,拆著女朋友送我的禮物時,床舖那頭發出了扭動的聲音。定睛一看,妹妹正準備起床。看樣子,她又離家出走過來了呢。我避開她的注意,悄悄地將紙袋放在枕頭邊。 妹妹一看到我,睡眼惺忪地喊了一聲:「哥哥。」就又將頭埋進枕頭裡了。不過她馬上就看到了我放在枕邊的禮物,稍微慢了半拍後像是非常滿意地發出「喔喔!」的聲音醒了過來。 從紙袋拿出禮物的妹妹,慎重地拆開包裝,打開盒子拿出了口琴。她悄悄地將嘴巴靠上,「呼~」地輕輕吹氣,離開口琴,又再一次發出「喔喔!」的聲音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睡醒,妹妹武裝用的刺暫時消失,身上有了一些第一次的妹妹的影子喔。 我坐在床上,開口說道:「吶……」 妹妹會在這裡等我,並不是偶然吧。 那麼,我該說的就只有一句話。 「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喔。」 妹妹一副還沒睡醒的表情,果然還是笑著說了:「歡迎回來!」 因為我太喜歡這句話了,所以邊說著:「我回來了。」邊摸著妹妹的頭。妹妹的眼神不太服氣的樣子,但從她沒有任何抵抗來看,內心似乎沒有那麼討厭我這麼做吧。 「哥哥從十年後回來了。」我說道:「我把十歲到二十歲的人生,重新過了一次……吶,第二人生剛開始的時候,我對今後自己將犯的過錯或是真正應該要做的事情,全都一清二楚。如果我有那個意思,可以變成神童、有錢人、預言家或是救世主。想要過得比第一人生幸福也不是不可能。不過,我卻一點也不想要改變。只要能過著和上一次同樣的人生,我就心滿意足了呢。」 妹妹眨眨眼看著我的臉。 「但是,我卻失敗了,沒有重現第一人生。不論再怎麼清楚即將發生的事,人生也不可能全部盡如人意——直到一切都已經太遲了,我才發現這件理所當然的事。等到發現的時候,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對第一次的我望塵莫及的可憐蟲。而且還不只這樣,大部分在第一人生中和我親近的人,在第二人生中都過著不像樣的日子,也就是負面連鎖反應。借由這十年,我看到了因為自己的大意而毀了一切的過程,感覺就像變成了瘟神一般……不過,正因為如此,我才瞭解到,我們應該都能變得更好才對;瞭解到因為微妙的差異,人會改變,也能改變。我不知道未來的終點在哪裡——但那也就代表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無法獲得幸福。只要丟掉『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,以後也會一樣吧』這樣的想法就好。」 我閉上眼,再度睜開後說道: 「從現在開始,我會再一次重新修改一切。差不多是反擊的時候了。」 妹妹果然還是對我說:「我聽不太懂。」 「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。」我回答。 全書完 第一卷 後記 我知道在處女作的後記開頭這麼說非常不恰當,但我小時候不怎麼喜歡小說這種東西。如果只是這樣也還好,但是長大以後,我的這個看法也沒有任何改變。 不是我無法感受小說這個媒介的魅力。以說故事而言,我覺得比起電影和漫畫,小說的形式有最多發展的可能性。不過,市面上大部分的書在技術上都沒有達到我心目中的標準——我倒也沒有這麼想。有數不清的作者,其境地是我窮盡一生也無法到達的。 那麼為什麼不喜歡小說呢?為了讓大家產生這個疑問,我寫了像這樣的文章。如果你讀了這篇文章,如我所想的對我懷抱這個疑問的話,我就可以這樣回答:「有人寫了 我期望的故事,可是那個人沒有用我期望的方式來寫;有人以我期望的方式來寫,但那個人沒有寫出我期望的故事。」 我想是我自己有所誤會。老實說,我的喜好很偏頗,或者應該說是幼稚。先不論理由,對我而言,雖然不能說這世上幾乎不存在「理想」的書,但也非常接近這個狀態——因此我這麼想:「與其在書海中尋找一百本裡只有一本符合我偏頗喜好的書,自己來寫不是快多了嗎?」 一旦第一本書完成,再回過頭來看,我寫的故事是否就是一本令我滿意的偏頗書籍?要評論這點老實說很奇怪,不過在被賦予的這段時間中,我儘可能地盡了最大的努力。如果大家能感受到一點努力的痕跡,這將是我的榮幸;如果單純地什麼都不想,只是享受這個故事的話,這將是身為作者的我無上的光榮。 三秋縋 第一卷 插圖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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